那汉子接过银票,转头就将良儿转达的告诫抛之脑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赌坊。等到第四回良儿站在汉子面前,只递给他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叮嘱他往济天阁寻个安身之处的时候,良儿分明瞧见那邋遢汉子眼神的变化。那是一种,叫人作呕的东西。就是最下贱的妓子,最卑劣的刺客也不该有的,想要伤害自己恩人的眼神。
邋遢汉子冲起一步就要抓住良儿,幸好良儿在瞧见他的眼神的一瞬间就有了防备,急急退后,躲过了他这一下,转头就跑,一溜烟跑回自己师傅身边。也不管那汉子究竟还有没有再追,反正这会儿在师傅身边便什么都不怕了。
朱旭瞧着他惊魂未定又一幅对自己如此依赖信任的眼神,便是想要说些重话也说不出了。
“方才瞧见他的眼神了吗?”
“嗯。看见了。”
“若你再有第二回坐上赌桌,下场便与他一般无二。”
回想起刚才那汉子的眼神,良儿心中不安,他害怕那样的眼神,更害怕有一天,他也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许是为了安抚受惊的良儿,朱旭主动牵着了良儿的手,打道回府。在上马车的最后一刻,朱旭扭头匆匆瞥了一眼那汉子,神色复杂。朱旭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神仙来了都没用。自立,然后人立之;自助,然后人助之。
回程的马车上,良儿顺着方才师傅牵着自己手的便,不愿再松开,所幸,师傅这回没有再甩开自己。
“下回再进赌坊,便是再难认我这个师傅了。我说到做到。”
“师傅,良儿知道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先前那汉子的眼神也着实吓着他了。
朱旭伸出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顶:“吓着了?”
良儿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所以,当晚间朱旭要把良儿的日用从自己的房间搬回他原先的房间分房睡的时候,良儿继续仗着年纪小,拉着朱旭的衣袖,说不出的委屈。
“师傅,我害怕。”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什么?自己睡去。”
良儿很愿意相信,既然师傅没生气了,那便不可能在其他边边角角的地方太多刻板绝对,所以继续发动攻势。
“师傅,白天那个人,很可怕。良儿不敢一个人睡。”
这话一半是借口,一半是真心。
“师傅,良儿知道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回?”
“没有了没有了,绝没有下回了。”
朱旭拗不过他,只好撂下一句睡觉便没有再强撵他。
朱旭确实要早睡了,明儿是十月十五,是大朝会的日子,他得赶早。
“师傅。”
“嗯?”
“师傅以后成家了,有师娘了,是不是就不能带良儿一起睡觉了?”
多新鲜!
“还用等到你师娘,最多三年,等你到了十岁,就叫你一个人睡去。”
“那要是我十岁之前师傅就找到师娘了呢?”
“想什么呢,三年后你家师傅也才十七岁呢,谈婚论嫁还早了些。”
朱旭瞧着良儿两只小手手抓着自己的衣裳,笑道:“睡吧,与其担心几年以后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明日的事。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你就不愿跟师傅住在一个院儿了。”
“不会!”
待到夜至四更,王府上下寂静无声时,朱旭一人默默坐在床边,不断地伸手抚摸着良儿的头。看似实在安慰良儿,实则是在安慰刚刚从噩梦中抽身的自己。他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北地阵战,秦军势如破竹,梦见楚军节节败退,梦见阿爹……他让这噩梦扰乱了心神,不断安慰自己只是日间劳累心神所致,自己又不是那卜圣一脉,梦就是梦,与现世无关。可梦是心头想,是心底最深处的恐怖,由不得他不惧怕。
良儿迷迷糊糊间似乎要被朱旭折腾醒了,半梦半醒地喊师傅,也不知是醒了还是说梦话。
一直等到寅正时候。朱旭才放开自己的宝贝徒弟,起身穿戴官袍正服,准备上朝。
朝堂上的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尽是些繁杂公事。并无前线急递。对于驻足来说,北线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待下了朝,朱旭径直回了家。为了赶大朝会,卯时便入了宫,这会儿还没吃早饭呢。
令朱旭没想到的是,自家妹妹居然等在门口。专等自己下朝。
朱旭迎上去将妹妹揽在怀里:“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
“哥哥,前线有军报吗?”
“没有。”
“哥哥,我昨晚做噩梦了。”
朱旭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这么一息,有些庆幸这会儿妹妹趴在自己怀里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否则,他的神色断然是瞒不过妹妹的。
“别怕别怕。梦都是反的。前线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阿爹厉害着呢。”
“嗯。”
郡主倚靠桃树而坐,世子陪着个六七岁的孩童练拳脚、休内力。今儿是初一,离立冬只有不到一旬时间了,清清冷冷,落木早尽,虽有些萧瑟,但好在三个少年人锐意正盛,并与寂寥之意,日光移转,都算温柔。
等到日头都沉尽,王府里都吃过了晚饭,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朝太子,钟离彦。
“彦哥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怎么?不乐意我来?”
朱旭拿自家徒弟挡兼:“怎么会?只是我这屋就一张床,可没空位了。”
“谁稀罕?”
朱旭自豪地挺起胸膛指了指身前的那一小只:“他在乎!”
我懒得说你!
钟离彦没搭茬:“出去逛逛?”
“这会儿?”
“白日里你可难请,可不就只有这时候了。”
“哪里?分明是彦哥哥日理万机,我要找彦哥哥都见不找人。”
屁话!你这一身皇恩浩荡,东宫你是来去自如,你若要去,有什么难处?
看着朱旭随着他往门外走的脚步,钟离彦也就没计较他的强词夺理。
“就咱俩?”
“我带了些人,你要带人的话,随意。”
“二妮,走,一块儿出门去。”
良儿拉着朱旭问询:“师傅,几时回来?”
朱旭扭头看钟离彦:“彦哥哥,几时回?”
跟你出去玩怎么这么费尽?这怎么还有个小管事?
钟离彦略过朱旭直接回答良儿的问话:“放心,抢不了你的师傅。子时前就回。”
太子亲自发话,良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目送自己师傅离开。
朱旭随钟离彦坐上马车,并非漫无目的,而是直奔某个目的。
直走过十里地,终于停在了一条溪水旁。
“这儿还不算甚么,若是能沿着这条河出城去看才好看。”
朱旭没啥意见,反正他对这山山水水的没什么见底,不过是陪着彦哥哥出来散散心而已,哪里都一样。
两人在前边不徐不疾地随意走着,二妮与另外两位太子的侍在后边并肩跟着。朱旭像是才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等着后边人跟上,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解下披在二妮身上。
“天冷,小心些。”
二妮点了点头,没有推脱朱旭的好意,只说:“谢谢世子哥哥。”
钟离彦等了两步,等到朱旭跟上自己,取笑他:“你倒是好心,怎么不见关心我?”
你要脸吗?在场两位主人,三位侍从,除了寻常人的二妮,就是朱旭修为最低了,你怎么还能让人家给你让衣裳呢?
“推食食我,解衣衣我。按理说,该彦哥哥为我解衣礼贤下士才对。”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本以为这夜间天地都只两位知己,没想到倒是巧了,又遇上一队人。夜深天黑,看不清对面人面容,只瞧见是三位女子模样,大抵是一位小姐带着两个丫鬟。
对面女子自然也看见了他们,赶忙冲着他们喊:“不知是那家公子,可否略略止步!”
可不是!这大半夜的,人姑娘出来夜游可不像话。话又说回来,这俩人出来夜游也不像话。不过跟人姑娘不同的是,这两位并肩同行,可没人敢指手画脚。
太子停下脚步,一伸手,也拦住了朱旭,冲着不远处的那位小姐一拱手:“不知是那家的千金小姐,我二人唐突冒犯了,还请姑娘见谅。”
“多谢公子体谅。只是还要请公子见谅,实在不便通报姓名。”
确实,夜游的两拨人,往大了说,是两拨地痞混子,还是当做不曾见过的好。
钟离彦再度开口,扯起谎来得心应手:“在下王府世子朱旭,给姑娘赔不是了。”
朱旭在一旁目瞪口呆。怎么个事儿?不是互相不通名吗?画蛇的这个足是非添不可吗?
对面女子没接茬,告罪一声,先行离开了。
朱旭直等到那位小姐带着两个丫鬟走远了才转头看着钟离彦,那意思: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钟离彦视若无睹,优哉游哉。哎呀你看这个月亮可太月亮了。
“彦哥哥?你偏要报我的名姓做什么?”
“我认得那位姑娘。”
不是这跟你报我名姓有关系吗?
钟离彦就解释了这么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便没有在说话。只留下朱旭暗自不平与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