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很不情愿地走在田埂上,背后的包袱里除了干粮和水,只有两件破旧衣服。
嘉兴城下,乱民头子们聚集在茅草屋里。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刘天王,你们浦东盐场已经逃跑了数百人,你若再不管,那我帮你管。”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朝对面胖乎乎的刘天王发泄不满,脸上的伤疤扭曲在一起,如同蚯蚓一样。
那胖子便是刘天王,是浦东盐场暴动的头领,手下有五千精壮,加上老弱妇幼共计两万多人,是乱民队伍里规模中等的势力。
说话的刀疤脸男人是最先起事的芦沥盐场头领商舞阳。他的麾下人数最多,精壮有一万多人,加上老弱妇幼总共有六万人上下,乱民队伍里实力绝对排名第一,所以他也就稳了坐大头领的位置。
“大头领,不是兄弟不管,我们跟着你起事以后,原本兄弟们都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一口饱饭都成问题。兄弟们日子过不下去,到外面找点吃食,过几日就回来,这也不算逃跑吧?”
刘天王说话口气软绵绵的,话里的意思却一点不软。别看他人不多,可他有乱民队伍中唯一重甲部队。虽然才五百多,可这五百人就能抵别人的五千甚至一万人。
这五百重甲是他攻打厢军一个仓库时候得到的,属于意外惊喜。厢军本来就穷得底掉,谁曾想居然还有五百重甲这种好货。
商舞阳很生气,可也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
自从他起事以后,原本一切顺利,队伍在几日里就扩大到了十几万人。底气十足的同时,他也遇到了极大的问题,那就是队伍里的山头主义。每个盐场的人都报团取暖,外来参加的人不得已也聚集到一起,十几万人的队伍里就有五六个势力比较大的山头,小山头就更多了。
更让他为难的是粮食。盐场本来不产粮,起事以后攻打了几个农庄获得了大量刚秋收下来的粮食,让队伍的吃饭问题得到解决。
谁知接下来就是各种不顺。农庄主们闻风而逃,甚至带着大量粮食财富逃跑的,等乱民包围嘉兴城,附近比较大的农庄主都逃了进去。这下可好了,外面的队伍人多势众,可粮食消耗也大啊。嘉兴城里人也多,也有七八万呢,可城里的粮食更多。
缺乏攻城武器,让他们打了几天损失惨重,于是停止进攻先打造攻城器械。让他头痛的是嘉兴周围高大树木很少,缺乏制造工程云梯必要的材料。不得已就去拆房子,用房梁做材料,于是大批人手都撒出去拆房子。
云梯还没有造几个,粮食危机就来了。迫于无奈,只能去周围农家里去抢。农民粮食被抢,要么逃出去投奔亲戚,要么索性加入乱民队伍,于是他麾下的人数很快从十几万膨胀到了二十几万,粮食没抢多少,吃饭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抢来的粮食肉眼可见地迅速被消耗。
最可气的是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当初造反的时候高喊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钱赚。现在人家提着脑袋跟你造反,总不能连饭都不给吃了吧。
“大头领,如今云梯也造的差不多了,要不早点攻城吧?省得兄弟们整天无所事事,无事也惹出事情来。早日攻下嘉兴城,让兄弟们得些好处,这人心不也整齐了么。”说话的是另一个头领黄山,他手下有三四万人,精壮也有七八千。他倒不是盐民,而是金山镇的大户人家。因为看到乱民势大,就主动纠集了全镇百姓加入,在乱民中势力排名第二,仅次于商舞阳。
“只有云梯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攻城器械,比如楼车。我们手上缺乏弓箭,只靠云梯往上爬绝对不行。”商舞阳口中的楼车其实就是一种能将巨大木板搭在城墙上,士兵通过楼车的楼梯上去,然后顺着木板攻到城墙上,效率要比云梯强太多了。
说实话,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军事水平,凭着一腔热血造反。如果事情顺利,依靠人多的浩大声势也能让很多地方官闻风丧胆,也能攻城掠地。
秀州厢军指挥使王子将是个狠人,与盗匪流民有着常年的斗争经验。虽然他麾下三千厢军被沈欢调走两千,可最精锐的一千被他保留下来。
他率领两千乡兵与商舞阳对峙半日后溃逃,却给秀州大户争取了极其宝贵的半天时间,让商舞阳眼睁睁看着大批粮食进入嘉兴城。
他以厢军为骨干,乡兵为基础,招募城里青壮组成了两万守城军队。比起城下的乱民,守城部队至少能做到人手一件武器。
知州陈禾更了不得,乃是元符三年的进士,不愿意升官给事中,就要留在在左正言位置上,说是好弹劾奸臣。服丧复出后担任了秀州知州,听说王黻担任宰相,勃然大怒,立刻上书辞职,表示不愿意与奸臣为伍。
从此人的经历就知道这陈禾是个多么刚直的性格了。朝堂还没有同意他的辞职,就遇到了盐民造反的事情。老头二话不说,一面写求援信,一面在嘉兴城里组织人手守城。他的威望很高,几乎就是一呼百应,所以嘉兴城里现在人心稳定,有条不紊。
赖子走到乱民大营……压根也没营门,就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乱糟糟搭建的窝棚草屋。孩子哭的,男人骂的,女人闹的,总之就是臭烘烘,乱糟糟,把个赖子都看懵了。
这特么还不如我们虞山的土匪窝呢,就这能打仗?
赖子现在的眼界高了,自然就看不起这种乱糟糟的情形,心里油然腾起一丝骄傲来。
“劳驾,请问商大头领何处可寻?”赖子拉住一个靠在草堆上晒太阳的汉子问。
“你是谁?找我们大头领做甚?”那汉子用不屑的眼神打量赖子,不答反问。
“直娘贼,老子问你话就老实回答,惹你爷爷性起要你好看。”别看赖子在沈欢面前乖的跟老鼠似的,他可是虞山悍匪,手上也是有人命的。见这厮态度恶劣,匪性就上来了。
“咦?册那妈则东阿里,阿里来的港大?”汉子叫起来,说话用的是地方俚语。
赖子本来就是昆山县人,虽然与秀州话不太一样,毕竟一个语系,他也能听懂了七七八八,当时就火了。
也不废话,直接一脚踢去,正好踢在那汉子的脸上。赖子的武功也不弱,这一脚下去就看见那汉子嘴里血沫横飞,仿佛还有白森森的牙齿飞出来。
那汉子冷不防被重击,顿时惨号起来。
旁边窝棚里钻出来许多人,其中有人看见那汉子脸已经肿了起来,当即也不废话,操起棍子就冲赖子冲过去。
赖子见状,也不多话,从背后抽出腰刀劈头盖脸砍过去,只见血光飞溅,那些个汉子纷纷中刀倒地,在地上翻滚呼号,一时间把其他人都吓住了。特别是孩子,都哇哇大哭起来。
“什么人?居然敢持刀行凶?”有人麻着胆子问。
“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耶耶天目山金猊兽赖永康。让你们大头领出来见我,就说耶耶我给他送钱来了。”
众人见他下手狠毒,倒是不敢再上来挑衅。伤者被人抬走,旁边自然有人跑去给商舞阳通风报信。
不过盏茶功夫,商舞阳带着十几号人来到现场,看见赖子手上的腰刀还在滴血,不由眉头微皱,“来者何人?竟敢出手伤人,不怕乱刀砍死么?”
赖子轻蔑一笑,斜眼看着商舞阳道:“你是谁?叫你们商大头领来说话。”
“我就是商舞阳,你是何人?”
赖子立刻正经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抱拳道:“临安赖永康,江湖人称金猊兽便是我。”
商舞阳不是江湖人,自然没有听过什么金猊兽银猊兽的。不过他晓得江湖人不好惹,所以也不敢托大,“赖好汉找我何事?”
“送一场富贵给你。”
商舞阳微微一愣,见赖子一本正经说话,心念一转,便伸手相请,“到我房中说话。”
嘉兴城头,陈禾与王子将等人看着漫无边际的乱民大营,面色凝重。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嘉兴城里的富豪名绅,个个都是面色如土。
“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造好攻城器械了,我们能防住么?”陈禾朝王子将微微眨了眨眼,然后眼眸朝旁边斜了斜。
王子将拱手回答:“贼子人多势众,如果驱使老弱攻城,我怕士卒到时候会畏惧退缩。”
陈禾听了快要被气死了,没看见后面这些人的脸色么?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也不能当他们面说出来吧。
果然,一个富商哭丧着脸问:“指挥使的意思这城守不住?”
王子将嘴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就他们想破我嘉兴城,做梦吧。”
“那刚才指挥使不是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让士卒们知道,城破之时,他们的财富会被这些人占有,他们的女眷会被这些人欺辱。所以不管是谁来攻城,哪怕是妇孺儿童也不能手软,该杀就要杀,该拼命就要拼命。只有把他们打怕了,嘉兴城才能保住。”王子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扫视着这群人,目中凶厉吓得这些人纷纷低头躲避。
陈禾顿时明白,身后这些人才是心腹大患,说不定这些人害怕乱民势大,暗搓搓与城外勾结。王子将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在敲打他们,坚定他们守城的决心。
“呵呵呵,王指挥使说得对。求援信已经发出去六日了,临安和苏州无论哪一路援兵过来,贼子便不能全力攻城,届时嘉兴无忧亦。”王子将负责打棍子,他便要给蜜糖。只要城里安稳,想破城还真的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