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问君何事止征槎,马前碧草泣秋霜。
一夜惊雷啸水浒,半世淬火靖天邦。
春痕历历皆昨日,归雁无路摧断肠。
行人徒见古木落,当时七星劝飞光。
碣底苍遒纪宿斗,庐边翠微忆汉王。
泪眼莫见繁花落,纷纷新坟掩行藏。
话说当时张叔夜军马大败,损兵折将无数。嵇仲因见前有徐韬军马,后有陈然坤部截住回路,脱身不得之际,急去看那马陵泊地图,忽地道:“依马陵泊地图所绘,这二关与三关间有一藏兵洞,其洞可直通山下。”陈希真道:“既有此处,事不宜迟,只当速走。”嵇仲便领败军,向西北面去寻藏兵洞。走无片刻,果按地图上所绘位置寻得。这藏兵洞却是隐秘,高宽皆两丈有余,主洞中又有两个侧洞,八个次洞,若不识地理,入内必然迷失了方向,反复不能出。嵇仲就依地图上的标识,向着山下而去。
徐韬因见张叔夜一伙从藏兵洞脱身,也不去追赶,拨马而回,却好撞着张应雷、金成英二人杀翻朱珂令、袁梓鹏。房圳急问张叔夜去向时,徐韬道:“被我追得紧,从藏兵洞走了。然军师已在山外布下埋伏,我们且去接应陈大官人等。”众将领兵杀上前,会合了陈然坤,齐向头关奔去。
且言张叔夜等从藏兵洞逃出,直到金沙滩前,取道望山前大路上来。王珠江、张自强在头关上望见了,出关赶杀了一阵。官军才出了大路,来到树林中,只听一声炮响,撞出两队军兵来,乃是青石山宋达等人。宋达领兵冲入官军队仗中,四下大杀起来。官军吃这一吓,四散而逃。云天彪独舞青龙刀,再战宋达。陈希真紧挺丈八蛇矛,护着张叔夜向西走。两个斗了无数合,天彪却见嵇仲等人不见了身影,不敢久战,虚晃一刀,策马而走。不期迎面赶来房日兔葛涛,当住去路。天彪复与葛涛交手,战了十余合,葛涛招架不住,却吃天彪一刀挥于马下。宋达见折了葛涛,急拍马追来。二将又斗几合,天彪不愿纠缠,转望东北方去了。
那边张叔夜与陈希真引着残军,方才转出林子,迎面又撞出一彪军马。为首一将,头戴销金红罗抹额,身上赤猩袍笼狻猊甲,座下赤炭火龙驹立定,手中紧攥碧杆绣龙眉尖刀。陈希真见是路新宇,忙呼士卒护住张叔夜,先往营寨奔走,独自来战新宇。新宇身边擎天龙辛佳伦、异叶杨陈孟,急去追赶。嵇仲早已觑得亲切,取弓搭箭,飕地一声,正射中辛佳伦左肩,翻下马去。陈孟急救上马。新宇与希真,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两个互相厮杀,征尘影里,斗到二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希真恐有失,忙卖个破绽,放新宇一刀砍来,侧身闪躲,勒马便走。陈孟大步赶上,手起一枪,却刺个空,不禁心慌。希真乘势还了一矛,直搠在心窝里。可怜陈孟有幸从离焰明光阵中活下,眼见得山寨便要全胜,值此之际,竟死在陈希真的手中。有诗叹道:
功业到今真辛忙,万里生根异叶杨。
祯祥皆赖豪杰定,豪杰几曾见祯祥。
路新宇大怒,纵马赶上,一刀劈去。陈希真抽矛便躲,却吃伤了右肩,伏鞍遁逃。路新宇本待穷追,却听远处炮响,只得咬牙携了陈孟尸身,与辛佳伦领兵望山寨回走。
却说张叔夜二子张仲熊,吃宋达等人埋伏了一阵,与父亲走散了,独自一个,迤逦来到西北上。只听四下里发喊,尽道张叔夜已被擒拿。仲熊闻言忿怒,本欲转回去救,却自思道:“量我一个,如何敌得过一山草寇?且当今父皇又不作为,我众将为他四方征讨,他却只宠幸奸臣。如今我大军战败,张邦昌、李邦彦那一伙必去面前滋事,岂肯再发兵来征剿贼寇?”转念又道:“去岁我父子三人助金国攻辽,金主原有心要我们归顺大金,几次相试,都吃爹爹拒了。至此地步,惟有北上去投了金人,父兄如今虽一陷一死,却还有那洪老獾与曾世雄可为我打点。我在宋朝尚是个定国公,娶帝姬为妻,待到了那里,少不得能得个王爵,封我做驸马。将来金军南下,我自领一彪悍勇人马,把这班奸臣贼寇杀个干净,管领中原,亦算光耀祖宗矣!”计较已定,取路就要去金国。
行不一二里,张仲熊又想起那顺淑帝姬的模样,喃喃道:“可惜如此佳人,去了大金,怕不是没有这等好女子。”正说间,对面赶出一队军兵来,把仲熊团团围定。当先一将,身骑乌龙驹,马上横着一条亮银枪,正是泰山庄浩。浩大喝道:“竖子尚欲何处走!”仲熊怒气填胸,自道:“罢罢!若还能勾到金国,便教我杀出重围去!”舞起双刀就要去斗庄浩时,庄浩又道:“且慢来!”分付众军四散摆开。仲熊疑惑,便听庄浩道:“你那三十九功臣,如今死伤殆尽,再不是对手。我山寨本待要把你这一伙一网打尽,以雪梁山义士,并亡故兄弟之恨。不想北方金国狼子野心,已有犯我宋境之意。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回去同你父好生辅佐朝廷,抵御番奴,休生异心!”
张仲熊听罢,心中暗喜,即走将过去,忽地在马上回转身道:“虽是吃你放了,休想教我心存感激之情。待我到了北地,将来必引虎狼之军回,以洗今日之耻!”庄浩闻言大惊,又忆起当日曾蜷的话儿,知仲熊此番必是投金去了,暗道:“虽是张叔夜仅余这个儿子,难道眼看着他去做了金人的爪牙?”急把马一拍,大叫道:“休走!”仲熊见庄浩挺枪杀来,恼他戏耍自己,只得将双刀来敌。二将交马,斗了数合,仲熊尚能招架得住庄浩那条神枪。十合之上,兀自遮拦的多,攻的少。二十合已后,仲熊力怯,乱了刀法,急促骤马跳出圈子,大吸一口气,转而再舞刀,天旋地转望庄浩砍来。浩挥起亮银枪,对着仲熊扫去,正隔住双刀,旋即回转长枪,当头打下。仲熊急叉双刀抵当,只听铮地一声,两臂少力,被庄浩打开双刀,只待活捉过去。不想仲熊牙关紧咬,从马上跳起,飞身来扑。庄浩忙把银枪一举,仲熊正撞进枪尖,吃搠穿了身子,死于非命。有诗为证:
凄惶此日弃兜鍪,忍陷家山四百州。
欲壑难平心不改,魂销骨朽怨常留。
再言云天彪,单刀匹马飞走,路上寻不见一人,又不识路径。直辗转走了二三十里,至一山丘,叫做荻邱山。天彪见山中树上尚有晚桃,不觉口渴,摘桃充饥,滋味鲜美。天彪复见道旁有一所关王庙,便提刀下马,欲入里少歇,求关公保佑。却才进了庙里,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那里祭享。那少年见天彪入来,呀然一惊,转怒道:“害父仇人,今正送上门来!”就地上绰起把青龙偃月刀,来杀天彪。天彪倒也吃了一惊,亦舞青龙刀,来战这少年。二人约斗有二十五六合,天彪暗叹道:“此子奇才也,虽此一时赢不得我,若再得高人指点数年,若似那大刀关胜,亦未尝不可。”又战了十三四合,天彪寻思道:“不知太尉那里情形如何,吾儿处亦有担忧。休与他缠斗了,恐贼人追至。”遂大喝一声,那少年忙向后跳开几步。
云天彪急转身,就欲望庙外而走时,忽见迎面一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三缕美髯,绿袍金铠,威风凛凛。天彪见是关公显圣,惊得伫立不动。只听关公喝道:“天彪逆贼,枉学吾样,害吾子孙,岂容遁逃!”一十六字,直教天彪吓的魄散魂飞,手中青龙刀已脱落在地。背后那少年赶上,手起刀落,把天彪斩于地下。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大刀关胜之子关铃。关铃将天彪首级置于义勇武安王神像前,叩首道:“幸得先祖庇佑,今终将这狗贼诛杀,全了家仇也!”复抓了天彪首级出庙,见那匹大宛白马,把人头擐于马项之下,提青龙刀上马,望马陵泊而回。将至泊前,恰逢着路新宇。新宇见杀了天彪,惊喜道:“贤侄何处而来,仇人首级又如何获得?”关铃道:“昨夜梦家父嘱托,教今日早去山东北处荻邱山关王庙中,将祭物来供先祖。恰好这厮入内来,吃侄儿斩了。”新宇喜道:“蒙哥哥佑护,不教这虚伪小人再存于世上,去把那甚么狗屁田书,来祸害各方乡民。”正是:
无避欺心武庙中,清名斩落更匆匆。
沐猴冠带终难似,书与春秋透几重?
当时马陵泊众将都回钟吾大寨中,沈涛等人尽已归寨。关铃献云天彪首级,庄浩献张仲熊首级,徐韬献邓宗弼首级,蔡子豪献张应雷首级,房圳献金成英首级,沈涛献康捷首级,陈然坤献盖天锡首级。咸纬广等诸将尸身尽皆收殓已毕。又有吴赛凤、李沫瑶两个,把刘慧娘押至忠义堂上。二女与青石山四将,从无极楼那枯井暗道直到官军大营中,六个人自在营里杀将起来。营中又无一个大将,吴天鹗三人早脱身走了,止刘慧娘一个,昏沉不能理事,被吴赛凤、李沫瑶两个闯入帐内,手到擒来。许栗铭等人杀散了余下官兵,一把火烧了大营。
娄小雨与刘慧娘见了,言道:“刘慧娘,你我同为女流,共号女诸葛,不想今亦为阶下囚,可知当日梁山吴加亮之滋味也?”刘慧娘抬眼望见案上官军众将人头,却看云天彪的亦在内,冷道:“你这甘心从贼的贱人,我父兄并公公、丈夫都吃你们害了,何必多说。”陈明远道:“当遂你意。”正要命左右把刘慧娘推出问斩时,娄小雨道:“兄长且慢,教她也死个明白。”起身走至慧娘面前,把从杨腾蛟兵败,到西山一众如何与李东保、曾世雄勾结,怎生盗得无极楼图纸,诸般事都相说了。
刘慧娘听罢,低首不语。沉吟良久,方抬头道:“望乞纸笔,写书信一封,烦与朝廷。”娄小雨念她可怜,答应了。待书信写毕,雨霏接过,阅后摇首叹息不已。慧娘嘱付罢,自出忠义堂外,引颈受斩。有诗为证:
孤诣经纶苦历年,青春尽粹枉回天。
劝君莫为女诸葛,一夜秋风五丈原。
陈明远又得伏路喽啰来报:“张叔夜与陈希真两个,见失了大营,手下军兵不过一二千人,也不入下邳,径回东京去了。”明远便道:“雷部下凡托化者,如今止剩这两个么?”遂教拿过那张榜文来,并唤生擒的官兵讯问查核,计查榜上三十九人:张伯奋为张永伟斩讫;张仲熊为庄浩斩讫;云天彪为关铃斩讫;邓宗弼为咸纬广斩讫;辛从忠、陶震霆均为力鹏斩讫;张应雷为蔡子豪斩讫;庞毅为焦明武斩讫;刘广为李金宇、段大猛乱箭射死;苟桓为邢耀斩讫;毕应元为沈冉斩讫;祝永清中李金宇箭矢,毒发身故;陈丽卿箭疮迸裂而亡;云龙为谢顺斩讫;刘慧娘为吴赛凤、李沫瑶擒获,就钟吾寨内处斩;风会为孙煜杰斩讫;傅玉为徐宝、李杰斩讫;盖天锡为陈然坤斩讫;金成英为房圳斩讫;哈兰生为徐韬斩讫;刘麒为吕坤键斩讫;孔厚为季晓宇斩讫;真祥麟为钱仓政斩讫;栾廷玉为路新宇斩讫;康捷为沈涛斩讫;范成龙为宋凯强斩讫;杨腾蛟为朱成斩讫;祝万年为于娇、赵梓晗、张妮、巩莎莉斩讫;刘麟为缪宇飞斩讫;欧阳寿通为徐硕、叶子伟、方海锦、张航、郑乾斩讫;韦扬隐为张洲斩讫;李宗汤中郝郡楠飞针,伤重身故;唐猛、闻达均为杨乙尧斩讫;栾廷芳为尹柔雨斩讫;王进为庄浩斩讫;贺太平为娄小雨气杀。除张叔夜、陈希真二人外,共得三十七员。
陈明远便问娄小雨有何计议,雨霏道:“前者玄女娘娘有言,我等受玉帝差遣,要收捕雷将。本待不饶他们,然宋公明那里亦有说词,故做个人情。”明远点首道:“当日宋公明只教留其一二,我亦有言,未有害民之举,及不曾伤损三寨手足者,可以保全。我本意是要留张叔夜父子三个,及孔厚、贺太平二人。争奈张家二子伤了张奥康,吃张永伟杀了一个,一命抵两命,算他们占了便宜。不想贺太平禁不得娄军师辩驳,明光阵中季庄主又心急太过。更兼张仲熊那厮竟不知廉耻,欲去投靠金人,怪不得庄兄弟杀了他。”何熙道:“只是这陈希真前番害了索奥,今个又杀了陈孟,当真放他么?”众人不语。雨霏又道:“若依着我,一来朝廷大败,兵贵神速,山寨当早起兵去东京,二者可教道君必生怕心,来与我们宛转。那时就教把张叔夜、陈希真两个送出,别作计较。”路新宇道:“军师说的是,待见了那两个,我自有话说。”
陈明远亦觉有理,当日教谢德伟分拨了将领,于次日九月初一起兵,浩浩荡荡,望东京而去。沿途那些个州府,听闻马陵泊杀败张叔夜等人,那个敢出城阻拦?马陵军疾行了三日路程,于东京城外陈桥驿驻扎。
道君天子听闻马陵泊杀至陈桥驿,龙颜大惊,与群臣道:“太祖于陈桥,受周让位,立国为宋,至今已一百六十余年。目今贼寇军马屯驻于此地,犹不吉矣!”张邦昌奏道:“圣上勿惊,论臣愚意,今惟有一面遣使,将些金帛多送与他,就教息兵罢战;一面召集远近厢军,前来勤王,可保陛下平安。”时张叔夜方回朝告罪,见说此言,即斥道:“左相之言差矣!自古那有朝廷与强人草寇讲和的道理?求和者,仰人鼻息;求战者,死中觅活。朝廷虽是新败,城中尚有御林军可用,待勤王兵马一到,贼人不战自退。”李邦彦冷笑道:“自宣威伯出征始,至张郡王败回京师,朝廷不知折了多少军马。更兼连年用兵,四方征伐,内外早已疲敝矣!想昔日三十九位功臣,所向披靡,如今仅见存二人,可知这伙草寇的利害哩!”直说得张叔夜怒而无言。
又见太尉陈宗善出班奏道:“有十节度使,多与国家建功,也曾征西夏、大辽,武艺精熟,亦会用兵,可差拨为将。若贼人不肯退军,再动干戈未迟。”天子终是听信张、李二相,便道:“就依张丞相之言。却不知有那位爱卿,愿去贼人军中走这一遭?”那雄威将吴玮璠之父吴太尉,出班奏道:“微臣愿往。”天子大喜,令吴太尉带着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绢、御酒,前去马陵泊军中。
陈明远在寨内,闻朝廷遣使到来,又知是吴玮璠老父,亲迎进帐中,十分恭敬。吴太尉说明来意,陈明远道:“不知是那十个节度使?”看官应知,这十人乃是:
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
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
京兆弘农节度使王文德;
颍州汝南节度使梅展;
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
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
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
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
琅琊彭城节度使项元镇;
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忠。
庄浩道:“小弟曾奉师命到庆源军,那里结识了王焕、徐京二节度,端的是好汉。”沈冉、徐韬也道:“往日我们征西夏,亦与韩存保、李从吉两个有些交情。”娄小雨道:“这十个节度使,却同我们一般,旧日里亦是绿林丛中出身,受了招安,都是精锐勇猛的人。虽说那四个与庄兄并沈统制、徐总管有旧情,一旦对敌,岂能处处留情?且我大军在此,若是四方勤王之师来至,难以久抗。道君既如所料,我们便同朝廷讲和。”陈明远点首,遂与吴太尉道:“劳太尉辛苦,恳请回去禀明天子,也不要甚么金银段匹,只须将张叔夜、陈希真二人送来与我,有些话儿要同他们讲。如若肯应,即刻退军,决无翻悔。”娄小雨又把刘慧娘的书信献上,与吴太尉说了如此如此。吴太尉不知就里,应下了。
路新宇又谓吴太尉道:“小人请问太尉,自宣和三年九月六日,我宋江哥哥三十六人受害后,首级何在?”吴太尉道:“好汉听了勿气,先是分各门号令,再放入大理寺狱,威震犯人。说也奇怪,那人头至今未曾坏。”新宇垂泪道:“公明哥哥等人乃罡煞转世,纵是死了,尸首亦有神力相护。”又道:“必要那昏君将见在东京,我一应兄长的首级,用上等沉香木匣盛贮,好好送来与我。不然,我便单枪匹马,也要杀入城去!”吴太尉亦应,陈明远亲送出营。
只说吴太尉回宫,将向上之事奏与天子。李邦彦听闻,忙奏道:“马陵泊贼人既愿退兵,只是要张郡王与鲁国公前去陪话,实为好事。一者可免兵戈,二来无须虚费国家物力,岂不两全其美?”道君天子大喜,就令张叔夜、陈希真两个,择时动身前往。一面教去大理寺狱中,收拾了梁山众人首级。张叔夜、陈希真无奈,只得出班领了圣谕,各归家去,更换袍服。
当日未牌时分,张叔夜、陈希真领着六十二个随从,都出陈桥门,送宋江等六十二颗首级,往马陵军营寨来——除九月六日受刑的三十六人外,余下尽是雷将散仙阵前斩擒,解赴都省枭首示众的,后均又送往东京。众看官定是有人要问是那六十二人,道是: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秦明、柴进、朱仝、董平、杨志、索超、戴宗、刘唐、李逵、史进、穆弘、雷横、李俊、阮小二、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杨雄、石秀、解珍、解宝、朱武、黄信、孙立、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裴宣、欧鹏、燕顺、吕方、郭盛、鲍旭、樊瑞、孔明、项充、李衮、陈达、郑天寿、乐和、曹正、宋万、杜迁、李忠、杜兴、朱贵、李立、李云、焦挺、石勇、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时迁、段景住。有诗为证:
长驱雷电归天界,复起忠魂觅地中。
罡煞从头归水浒,断金亭外续英雄。
陈明远得军校报知,先教收了那一众木匣,复令单单引张叔夜进大帐来。张叔夜正色道:“有话当讲,汝等也是江湖上驰名的好汉,不可背了前约。”陈明远笑道:“太尉宽心,我山寨决无取宋代之之意。今番前来搅扰京城,实为你二人耳。”嵇仲叹道:“天底下果是没这般好事!若要吾命时,取之无妨。”明远便请嵇仲入座,说道:“太尉,你又错了。想你也是天下少见的忠良,为宋朝竭力尽忠,人神共鉴,如何肯害你性命?”嵇仲疑道:“两般皆非,要吾到此,究竟何干?”明远复道:“太尉应知,眼下北方金国,大生侵宋之心,他日必来掳掠。如今朝廷不明,奸臣弄权,治下各座军州滥官横行,似此如何抵敌?国家正须太尉这般人等,才好保境安民。”嵇仲沉吟道:“你既有此心,自当领麾下头领来受招安,为国家出力。却如何撕毁诏书,杀了吾侄?”明远只把头摇,实说了云阳驿与宋江托梦的事。
张叔夜听罢,如痴似醉,呆了半晌。路新宇上前道:“张太尉,你射杀吾徒孙,理当拿下报此仇,然正犯却另有其人。今为国家大义,兼我公明兄长之请,饶你一命,许汝重回朝廷,匡扶社稷,莫要再来犯我山寨!”嵇仲问起张仲熊时,庄浩道:“你那小子昧心,打马望北走,亲言要去金国为臣,被我杀了。”嵇仲自觉心痛,流泪不已。
当下陈明远便送张叔夜出帐回城,再令引陈希真来。只见李沫瑶来报:“只恐此人不是陈老道。”路新宇惊曰:“怎地不是?”沫瑶道:“师父应知,弟子见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人与陈老道无非只是模样相似,却不是真的。”新宇听罢,忙去那假希真身上,扒开衣服,见右肩上并无金伤,当时怒起,叫道:“这皇帝竟敢诓骗我们!”娄小雨细思道:“非也。这陈希真与天子并无益处,如何不将个假嵇仲来?可知皇帝亦吃陈希真骗过哩!”便问那假希真时,只是不肯说话。新宇恼恨,一刀剁翻在地。陈明远道:“虽是吃他瞒过了天子,然朝廷已应许我们,送二人到这里。我们若不回山去,只恐失信于天下矣。”新宇就道:“哥哥可留下辛表兄与我徒弟,精细喽啰十数个,我自监守东京各城门。哥哥先行回山,若有甚动静,我使人飞马去报。”雨霏道:“也好。”明远便依他,分付大军拔寨都起,望马陵泊而回。新宇自领这一班人,只在城外暗暗监视。
且说张叔夜回城,一路上感念宋江,只觉自家半生蹉跎,反如镜花水月般。定下心来,只待回到朝中,尽心选用贤良,聪察民情,操练军马,教金人望而畏之。行至半路,迎面却撞着四个人,乃是秦桧、艾大金、吴天鹗、袁宪。嵇仲见了,喜道:“吴将军平安还京,真个吉人天相。如今朝廷军损将寡,汝正堪大用!”复要问四个来此何干时,只听秦桧大叫道:“你两个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吴天鹗、袁宪早已拔出刀来,把嵇仲逼住。嵇仲大惊,喝问四人。秦桧笑道:“张太尉,莫要相怪。你自丧了许多人马,朝廷如何容得下你?马陵贼人既不杀你,我等奉着李相的命,断不可教你活着回去,再与他争权。”嵇仲忿道:“你这伙奸佞之臣,误国之徒,蒙蔽圣聪,嫉贤妒能,枉费国家钱粮,朝廷将来必坏在汝等手里!”秦桧冷笑一声,急催吴、袁二将下手。嵇仲抬手道:“且住!想我也是大宋堂堂开国郡王,殿帅府掌兵太尉,岂可加刀刃于身?你只教我自缢死,冤魂不来缠你。”秦桧笑道:“我早已料得,自备下绳索在此。”将过递与嵇仲。嵇仲摇首叹道:“不想我张叔夜未曾死在马陵泊手里,今反为同僚所害!吾生不能啖其肉,死必追其魂也!”随即悬于株大树上,自缢身死。可怜张叔夜空有报国之心,却不得善终。后人有诗叹道:
顿笔忽来枉论哲,大贤坎坷叹离合。
草泽方见收雷鼓,宫阙徒闻奏凯歌。
寒客流连因雪累,清辉探首恨云遮。
萧条孤冢心难死,吹雨年年望山河。
吴天鹗见张叔夜已死,笑道:“我乃云天彪义子,他既不得还朝,止我当袭越国公一爵,岂能受你节制?”袁宪庆贺道:“我西山兄弟,今惟倚仗三哥矣!”吴天鹗大喜,道:“十弟随我辛苦,为兄必把些汁水,也与你呷一呷。只等日后金军到来,便会合了二哥他们。”却听袁宪叫道:“哎呀!三哥,你看后面那人是谁?”天鹗回头看时,腰胯上早吃搠了一刀,登时倒在地下。复看袁宪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说道:“忠智英穆一品夫人有言,今有叛将吴天鹗,背反朝廷,若能勾杀得其人者,凭此书信与朝廷,必准许为冠军大将军。”
吴天鹗扒将不起,怒不可竭,口里只骂袁宪弑兄小人。袁宪笑盈盈道:“三哥,如论小人,你可是榜样!若是往常,我也不愿动手害你,却不敢忘那几个结义哥哥的下场。那寡妇信里将出你许多罪来,谁敢同你一道?你那话儿说得好,只生者要紧,保全自家为上。今念你我结义一场,就兄弟手里结果了,却强似吃朝廷把你正法。”天鹗又含糊骂了几句,袁宪那里采他,去后心里复上一刀,登时了帐。有诗为证:
离散金兰羞谈义,手足戕害恨从容。
棚生枭獍真堪恶,泉下犹鸣欲海中。
袁宪杀了吴天鹗,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一拜。便同着秦桧、艾大金,携了张叔夜的尸首,欢欢喜喜,结伴而回,只奏说被马陵泊伙同叛将吴天鹗所杀。那李邦彦如何不喜?自为三个美言。天子闻嵇仲身死,不胜悲痛,亲书圣旨,敕封为豫王,谥号忠文,祀文庙。艾大金、袁宪,各有封赏。
看官听说,原来吴天鹗三个,自那日离了官军大营,快马加鞭,先望东京而回。时秦桧在朝中,已自与李邦彦混得厮熟,艾大金又是他的旧主,便引三人来参见。李邦彦当时先领三个上朝,奏说战事。向后众人闻说张叔夜等果然兵败,仅存二人,便有心要除之,却好乘着马陵泊的势。如马陵泊要杀张叔夜,正是借刀杀人,不然便教吴天鹗等下手,不由嵇仲不死。那六十二个随从内,却有李邦彦的探子。至于那吴天鹗,乃是刘慧娘死前,有心要赌他西山义气,专教娄小雨务必把那封书信送达袁宪。故而雨霏同吴太尉问了朝中备细,知袁宪果在城中,以此请吴太尉转达。那袁宪读罢书中文字,肚里寻思许久,终是做出这番事来。
今张叔夜等三十八人的结果,俱已交代,惟余陈希真,看官勿急,正要说他哩。只说是夜三更三点,新曹门打开,一个人影纵马直奔出城来。路新宇得报了,急教辛佳伦、李沫瑶去赶陈明远大队,自己便要去追。辛佳伦忙问:“表弟可知他去向何处?不然我们纵是报知了大哥,亦不知去那里接应。”路新宇一心只要赶路,天启其灵,不禁脱口说道:“梁山!”辛佳伦、李沫瑶皆怔,新宇早已拍马飞去。二人不知就里,只得去飞报陈明远。
单说那陈希真,昨日在殿上,因得道君天子圣谕,心内计较道:“吾女儿女婿及众亲友,皆亡于贼人之手,今番若进贼营,必然亦没了性命。然当年起家的猿臂寨,已被贼人攻陷,惟有那梁山营,是云贤弟抽调青云、新柳、猿臂三营兵丁,移置那里,还是我的旧部。不如就去那里安生度日,以待将来。”次后回到宅中,唤过一个仆人到身前。那仆人亦姓陈,且又生的与希真十分相像,故而被希真将重金买下他的命来,留在身边,以备不测。希真当时便教这仆人换了公服,替了自己,一路上不许作声,跟着张叔夜同去马陵军营寨。后闻马陵泊退军,两个身死,暗自庆幸,只道无人能识破。即趁着夜深,买通了守城军士,出城望济州奔去。
却言陈希真与路新宇两个,一跑一追。希真未曾发觉,只是没命般走,不敢担阁。直行至次日,已进了济州地界,将过合蔡镇,望梁山营不远了。自那年梁山被破后,云天彪与毕应元、孔厚共勘察梁山地势,将梁山泊改为梁山营,设将官军兵于此。希真一路奔波,自是疲倦,见路傍有个祠堂,人迹少有,便下马入内,略略歇息。却看两个人走出,内中一个道:“闻说朝廷被马陵泊的好汉杀败了军马,真个大快人心!”同伴的道:“有外人在此,吃告官了去,不是好耍!”那个就道:“直怕个甚么!我一家当年住在沂州城里,被那鲁国公陈希真,领猿臂寨的兵马,入城焚掠。老父伤重,老母惊亡,不得已移居到这里。今得知他逃亡似丧家之犬,教俺如何不喜?”希真听罢大惊,不敢声张,猛可寻思起来:“师弟王子静曾来谓我言,本师张真人为我选得嵩、华二山,若有难时,可在彼处安身,灾殃自解。我因历年戎马倥偬,竟忘了此事!嵩山却近些,便就那里隐入,重修内丹。”
不期路新宇随后赶到,见那祠堂外有匹川马,心中生疑。左手持刀,右手提枪,跳下马来寻。陈希真因听外面马蹄声响,有心隄防起来。新宇入内,正撞着希真,大喝一声:“你这欺君不老实的,教俺们山寨如何饶得!”希真恼恨道:“那个要你贼子饶!”两个就殿内案前,彼此争斗起。希真武艺本不如新宇,然毕竟二人日夜赶路,片刻未歇,各都乏了。二将枪来矛去,斗到七十合开外,希真到底年纪大,比不得年少的,撑持不住,矛法渐渐散乱。新宇右手将枪钩住蛇矛,左手刀望希真上三路劈来。希真急弃了矛,望后纵身一跃,闪将过去,猛地抬首望时,不觉胆颤心惊。原来这祠堂内妆塑的,乃是及时雨宋江的神像。希真口中吞吐道:“宋公明,你……”新宇枪刀早到,嘶吼一声,直透胸腹,把希真钉死在殿中柱上。有诗为证:
陈迹遥遥未可闻,希图到底幻成真。
垂髫未解呼猿臂,只作草泽道中人。
此际正是宣和六年九月六日,三十六员雷霆上将,一十八位客星散仙,俱已全灭。陈希真既死,双目不瞑,直直站定,与宋江的神像相视。路新宇两手一松,回身望见那神像,乃仰天大笑曰:“今番梁山众位兄长大仇已报,吾事了矣!”言罢,身躯向后一倾,倒于地上而亡。后人有诗感叹道:
义劫法场星陨时,引出马陵是此人。
倥偬一世因兄仇,叱咤万军凭何嗔。
怒将雷霆终扫尽,喜把罡煞又聚逢。
行观英雄殉节处,千载谁堪共临风。
约莫一个时辰,陈明远统领军马赶来接应,亦从此过,遥遥望着路新宇的坐骑在祠堂外,忙与众头领奔入看觑。却见新宇倒于地上,身上无伤,陈希真被钉死在柱上。陈明远见折了新宇,扶尸哭得发昏,真连心透骨苦痛。众头领亦各动心伤痛,劝明远不住。季晓宇道:“若非新宇兄弟,何曾聚义至今。”明远正欲教割了陈希真的脑袋,取心肝五脏于宋江神像前祭享时,忽看那把碧杆绣龙眉尖刀,化作一条青龙,望殿外腾空飞去,不见了踪迹。众皆惊讶不已。待祭罢了宋江,问当地人祠堂之事,答曰:“此间百姓感念宋大王仁德,私自为他盖造庙宇,里人祈祷,无不感应。后为官府所知,不许供奉,拆毁了庙宇。因此择这僻静处,重立祠堂,却不敢成群结队来祭祀。”明远听了,嗟叹不已。就教附近村落里,买棺椁来将新宇尸身盛殓,起身回山。
待至钟吾寨中,守山头领闻说亡了路新宇,由是何雅宁、王力一班亲友,及梁山各家老小,俱捶胸顿足,悲不自胜。董芳、阮良见了父亲首级,抱着大哭了一场。当时众人都上到忠义堂里,陈明远看那众多空缺的交椅,心中伤感不尽,开言说道:“我等弟兄,上应天星,齐聚马陵泊,共得一百单八人。今尽诛雷部三十六,已完天命,为兄却有片言,烦众兄弟相听。”正是:
水泊激荡引雷云,再举钟吾涤天清。
勘破青史忠义事,千秋有定评。
毕竟陈明远有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罡煞:陈孟、路新宇。
折了一员曜宿:葛涛。
折了五员雷将:张仲熊、云天彪、刘慧娘、张叔夜、陈希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