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梅梢头，人约初晨后。
肖至凡急匆匆跑到城主府门口时，朱颜已经站立着等候多时了。
城主府外空落无比，只有几个扫雪的仆人在忙碌清理。
平常时候前来打诉讼官司、击鼓鸣冤、办理业务、领取薪资的比比皆是，虽有专门人来管理秩序，却也是摩肩接踵吵吵闹闹，只恨不能再拆掉外围一圈房子留作站脚。
但今日是城中少有、每月一次的大集市，临危城位于东胜妖洲与中土大地交流的咽喉处，因两族商业互通需要，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个集市，此时，天南地北的人妖两族行商者会在城中厢市内聚首，彼此交易所缺物资转运回去挣个差价。
而给这个集市增添不少噱头的是，常常有人靠着捡漏一夜暴富。比如六必居有位大师傅买了块据说是从妖后宫外凿出来的石头，本想着形状尺寸刚好，能拿来压酸菜缸，却被一个路过的修士瞧见，当场从石头里开出纯净无比的极品元石，周围人还没来的及报价就被那修士拿金子买走了。
还有次某纨绔公子从成国商人手里买了把白羽扇，想学着诸葛军师的样子来一个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却因此招来了歹人惦记，引来了杀身之祸，只因为那白羽扇是元婴期大能的法宝。
这些或喜或悲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群众逛集市的热情，哪怕自己得不到天赐机缘，也能看个乐子回去和街坊邻居吹嘘几句不是。
肖至凡远远便瞧见朱颜了，被今日的她美得心猿意马，嘴角笑意根本止不住。今天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约会，傍晚还要一起回去拜见肖至凡的养父，为了不给情郎留下不好的印象，朱颜早早就起来去裴北枝房中借用了妆点，这本是府中专供裴统领使用的，但奈何裴北枝打小就一心修行，入了从龙卫后也基本以金甲面具示人，对女子妆点可谓是一窍不通，这些上好的螺子黛、画眉墨、胭脂等也就便宜了朱颜。
朱颜踏着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那狐狸毛一看就是上好的，带着天然的银色毫光。束了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却并未盘发，青丝垂下被寒风带着随雪花飘舞。
她站在雪地里，鲜艳如火、光彩照人，飒飒如傲雪红梅。
黛色的眉毛勾画得精巧玲珑，这式样肖至凡几乎没见过，应该是世家小姐们才能接触学到的。胭脂是配了花露蒸叠而成的，远看鲜艳异常，近瞧甜香满颊。眉间还用金箔剪制成梅花形状贴好，清新脱俗。
“真好看啊，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肖至凡趁她发呆矗立，悄悄走到身边吓了她一跳。
朱颜先是身躯一颤，看见来人是自己情郎后，红着脸拿小拳头锤了他胸口好几下。
“你干嘛去了，自己看看日晷，都迟到多久了。”
肖至凡装作被打疼痛苦的样子蹲了下去，朱颜赶忙紧张地弯腰扶住他的后背，见少年脸上坏笑后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呼呼的扭身就走，把积雪踩踏的上下纷飞。
肖至凡眼见朱颜生气不理自己快步离开后，忙上前牵住她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你干嘛？大街上亲亲我我的，也不知道羞耻！登徒子！”
朱颜侧着身不去看他，免得自己又心软上了这男人当。
肖至凡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紫玉发簪，在朱颜惊喜的目光中摘下她的雪帽，小心翼翼地给她插上，再仰身看了看，确认和今日衣着完美搭配后说道：
“这下完璧归赵了，那家当铺老板今日本不打算开门做生意，想带着婆娘去集市那凑热闹，我是翻了他家后墙进去，加价才赎回来的，耽搁了些。”
朱颜低着头看不清面容，那双鹿皮小靴轻踢着脚边的雪堆。
“我今天会不会打扮的太艳丽张扬了些啊，本想穿的素净些见你的，但临走前府内管家的婆婆又拉住我，说是见未来阿公这种大好日子得穿的喜庆艳丽点，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开心，便从给裴姐姐准备的服饰里挑了这些让我穿着，我还没照过菱花镜看看上身效果呢，好看吗？”
这种送分题根本不需要思考，而且朱颜今日的打扮也确实太可敬可爱了。
肖至凡佯装沉思，实则用余光瞥着看她反应，朱颜久久不见情郎回答，也不好自己再主动问一遍，只能更赌气地踢着雪堆，硬生生磨出一小块光秃秃的地面出来。
“我老在在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你的偏爱，今日我很欢喜。”
朱颜偷瞧一眼，见少年面色很是认真诚恳，这才放下心来，矜持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主动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轻轻摆动，二人有默契地不再言语，一起朝着集市方向走去。
良久，肖至凡悠悠开口道：“这次可是你做登徒子了”
朱颜面色一红，撅着小嘴反驳道：“那又怎么样，我这个天上的仙女看上你了，快快从了我免受皮肉之苦。”
“那天女大人可得怜惜咋个，小的皮细肉嫩可经不住欺负。”肖至凡配合着她的玩心尖着嗓子喊道，惹得朱颜忍俊不禁。
“你说今天我们能不能捡漏啊？”
“你可能会，我一定捡不了。”
朱颜停下脚步好奇地盯着他问道：“为啥啊，你运气很不好吗？”
肖至凡展颜一笑。
“是遇到你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运气了。”
朱颜面色一红，扭过头去小声呢喃道：“没个正形，这油嘴滑舌的样子也不知道和谁学的，骗了不少小姑娘了吧？”
“这可不用学，爱上一个人后自然便会了。”
“哼！不管怎么样，你可得老实点。”
“谨遵天女之令！”
……
朱颜为了上妆和换试衣服起的很早，忙碌加上见情郎前的紧张，只匆匆吃了两口用糯米加白糖蒸煮切好的蜜糕。这下心情一放松，顿觉的肚内空空，肖至凡便带她先去早市瓠羹店吃一顿特色的香辣灌肺。
离着还很远店里的伙计就热情招呼着：“小神仙，这些日你威风啦！街坊邻居都看见你骑着大蛇在天上飞！还在这吃顿灌肺不？”
看见他身旁的朱颜后，面色一怔，急忙作揖口称仙女。
肖至凡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多解释，带着朱颜进店坐下，自有伙计拿着布巾把桌面再擦一次。
外面招呼的那位也卖力高喊道：“来尝来看嘞！小神仙也馋的正宗灌肺！物美价廉一份十五文！羊骨头不要钱白送哩！”
确认朱颜能吃辣后肖至凡转头和店家吩咐道：“来两碗香辣灌肺，再来一大盆瓠羹。”店家答应后拿着大勺去煮好的、肉香四溢的锅里盛。
朱颜婉儿一笑：“原来小神仙爱吃常来的是这个啊，今儿我可得好好尝尝。”
肖至凡拿起竹筒里的筷子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朱颜。
“这家店的灌肺、瓠羹和别处很不同，用的是妖族那边交易过来的羊种，不仅肉质更细嫩，还几乎没有羊膻味，当真是天下美味。”
话音未落，伙计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品上来了，还附赠了两根带肉羊骨给他们啃着。
朱颜看着中间那盆奶白色粘稠的瓠羹很是好奇，肖至凡耐心解释道：
“这是把瓠子和羊肉都切成片儿，先煮羊肉，煮那么两滚儿，撇走腥沫儿，再放盐、大料、瓠子，改小火，咕嘟咕嘟炖半个时辰，连汤带肉盛到大盆里。冬日吃起来香糯可口又不腻，暖胃暖身。”
朱颜指着自己面前装着灌肺的碗问道：“那这个怎么做的呢？”
“洗干净一副带心的羊肺，用生姜汁配上芝麻泥、白面、豆粉、熟油搅拌，再加上盐和肉汁调口，灌满羊肺煮熟即可，这家还加了芥末和胡椒，口味很是独特。”
店主忙笑着劝阻肖至凡说下去：“小神仙，你再说下去我这店也不用开了。”
“这用料大家都知道，只是这用量和认真的态度不尽相同，还是店主您手艺高超，尽心尽力，这才有着如此好的生意。”
那胖得有三层下巴的店主摇了摇头，却嘴角含笑很是受用。
朱颜拿筷子小口扒拉了几下，突然看见了什么，忙站起来朝远处招手喊道：
“裴姐姐！”
闻言肖至凡也抬起头看去，只见裴北枝一身素白，仅有几种别的淡色作为搭配，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也亏得朱颜能发现她。
等她听到朱颜的呼喊声走过来时，肖至凡才看清这位从龙卫女统领的打扮。
虽然她已经是金丹大圆满的修士了，仅靠元气护体便可祛寒保暖，但依旧披着件白底绿萼梅刺绣斗篷，上身是件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搭配了一条湖蓝印花披帛，下身穿着白底绣花的马面裙，过肩中发并未怎么打理，就是简单的归拢扎了起来，整个人看着恬静如梅。
而这一套轻薄长袄搭配棉裙很是展现了她身体的曲线美，许是经常在外奔波运动的缘故，裴北枝的身材发育得不是一般的好，前凸后翘，大腿浑圆有肉感，小腿却细长纤细，中间的渐变过渡又很完美不让人觉得突兀。
肖至凡突然笑起来了，只觉得这世界真奇妙，这两人的衣着应该换一下穿才符合各自的风格。
“朱颜妹妹，你男人笑啥呢？”裴北枝瞪了他一眼，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坐到肖至凡对面和店家伸手要了一碗羊骨汤。
“就是，你笑啥啊。”朱颜替自己好姐姐撑腰，凑近用拳头锤了肖至凡一下。
少年敛起笑容起身对着裴北枝一揖：“多谢裴统领这些日子对朱颜的照顾了。”
裴北枝只顾低头转着碗喝手里乳白色细腻泛沫的汤，头都懒得抬起看肖至凡一下。
“那这顿你请了，我先声明我胃口很大，朱颜妹子可别见笑。”
“姐姐你说啥呢，你就是把这家店吃空也该让他买单。”
裴北枝轻笑一声，并未言语，只是把披帛取下折好放在凳子上。
眼睁睁看着裴北枝吃完五大碗瓠羹才心满意足地扔下筷子后，肖至凡和朱颜两人惊讶对视了很久。
“这才哪到哪啊，这五碗勉强混个半饱吧。”
说完，裴北枝就放下那条跷立在凳子上的长腿，伸了个懒腰满足地朝外走去消消食。
这顿本来十五文一碗的早饭，肖至凡最后愣是掏出了块碎银子给店家。
……
“裴统领，今儿怎么有闲空出来逛街啊？”
和女人逛街买东西是个细致活，朱颜自从进了厢市入口整个人便保持着极度兴奋的状态，看什么都是新鲜好玩的，瞅见啥都要拿起来找肖至凡谈论一番。
这次看见家布行，兴致冲冲地跑进去挑个好料子，说是要带着去都城学习那里的衣服款式，然后给顾叔和肖至凡的养父一人做一套夏衣寄回来。
被问到为什么不去京城里买料子时，朱颜翻了个白眼直言京城同质量的料子只怕有双倍价格，过日子总得能省一点是一点。
裴北枝只能算半个女人，她明显对逛街没啥兴趣，全程背着双手游荡，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却没有俯身下来细瞧的打算。
“看朱颜妹妹一大早就起来打扮约会，我也想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下。”
言罢，二人站立在雪中沉默良久，还是肖至凡打破僵局：
“谢谢你照顾她了，我和她都欠了统领你大人情，以后但有吩咐，任凭差遣。”
裴北枝点点头，神情露出几分怀念，叹了口气悠然说道：“我只是想体验下我兄长的感觉罢了。对了，从龙卫这几日便结束任务准备返京了，你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肖至凡点了点头，“顾叔去了无退军中，朱颜和我一起去京城，我师父不愿意离开这里，托了城中刘校尉代为关照他。”
裴北枝低头犹豫了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装作若无其事落落大方地问到：
“你和她的婚事怎么办？”
肖至凡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今晚先带朱颜见见我师父，再祭拜下祖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到京城安稳下来再考虑成亲的事。”
“你可别做那负心汉啊……”裴北枝的声音很轻很轻。
肖至凡看着店内认真挑选布料的朱颜，摇了摇头。
“不会！”
裴北枝转过头去，二人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你们刚说啥呢？我挑了两匹很不错的料子，一说给我送到城主府啊，哈哈，立马打了八折还免了运费，我明儿就在那料子上简单画出裁剪轮廓来……”
思考出神的裴北枝被吓了一跳，听到朱颜的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开嘴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肖至凡替她解了围。
“刚才在说带你今晚回去见我师父的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朱颜双手一拍，“裴姐姐，今晚你和我一起去吧！顾叔在军营里出不来，我第一次上门没有长辈跟着不合礼法。”
“我……这……不大好吧……”裴北枝听完心中一惊，面色有些迟疑犹豫。
“咋俩既然拜为姐妹，那自然可以的啊！我也是很紧张嘛，没人陪着也太尴尬了。”
裴北枝转头看向肖至凡求救，肖至凡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此事，一切和他无关，气的裴北枝偷偷用脚踢了他小腿一下，留下一个显眼的脚印。
“好不好嘛……”朱颜上去抓着裴北枝的手臂摇晃着哀求到，裴北枝只觉得头皮发麻三魂出窍，赶紧连声应承了下来。朱颜顿时开心地手舞足蹈，在雪地里又跑又跳。
“诶！”
裴北枝看着朱颜叹了口气。
“我有点理解我兄长了，果然啊，人是拿妹妹没办法的。”
……
因为给肖至凡养父挑选礼物时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没到目的地天就快全黑了。
朱颜在最前面一蹦一跳地走着，肖至凡跟在中间提拎着精酿米酒、熏肉、龙园胜雪茶等东西，还得提防朱颜一个不小心踩空跌跟头。
裴北枝落在后面慢悠悠地逛着，似乎诸事都和她无关，只是那背在身后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双手出卖了她。
朱颜眼尖，看见远处一团闪耀的火苗上下窜动，心里吓了一跳，以为是鬼火就再不敢往前走了。
“是我师父。”肖至凡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别紧张，“天黑了看我们还没回去，打着火把指引道路呢。”
听闻此言，朱颜和裴北枝均是身躯一震。
“我有些怕……我我……还没准备好呢，你养父要是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啊。”朱颜突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语气里都带着哭腔了。
“没事的，我师父人很好的，你这么讨人喜欢，别担心啦。”
哄了半天朱颜的心情才平复下去，他很能理解这种快要见到未来家公的紧张感。
二人又往前走了许久后，肖至凡不经意间转头看去，发现裴北枝还立在原地没动弹，疑惑地叫唤了她一句后，裴北枝方才如梦初醒，绯红了脸颊，一个瞬身便越过肖至凡来到朱颜身边。
那手都快绞成麻花了。
……
“师父。”快到家门口时，肖至凡抢先一步走过去搀扶住自己的养父，接过他手里的火把。
朱颜紧张地跟了上去，走进才看清那中年男子的样貌。
虽还不到五十，但饱经风霜的生活让他已经是发须花白了，那头发洗的倒是很干净，就是干枯凌乱的和野草丛生一样，垂下来一直挡住了鼻尖，面容很是憔悴，皮肤也因为经常性的风吹日晒变得皱瘪还有色差，但依旧能看出来他年轻时应该很是俊朗帅气。
男人整个身型非常的瘦，独臂站立的样子给人感觉被风一吹就倒，上身披着的棉袄又大又肥，就像裹着件厚实的毛毯。下身穿的黑不隆咚的一条棉裤，还打满了补丁，裤腰提的很高露出了干巴巴的脚踝，也不嫌冷。棉鞋也趿拉着，鞋子肉眼可见的大了好几号，走起路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很是滑稽。
“阿公好，小女给您行礼了。”尽管他看不见，朱颜还是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行了礼，声音因为紧张带着颤抖。
“好好好！”男人一听被叫‘阿公’，顿时乐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示意。
“咦？我刚才听声响，莫不是还有一位？”
裴北枝没意识到男人在说自己，只觉得他声音很好听，就像肖至凡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肖至凡和朱颜都回头看着她，男人疑惑地挑了挑眉，似乎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裴北枝这才回过神来，急地臊红了脸，也不知是因为脑子不清醒还是因为别的，竟也跟着行礼问好：
“阿公好！我是她姐姐。”
众人均是愣住了，裴北枝更是吓得不知所措，男人转头死死地’盯‘着肖至凡，轻声说到：
“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一下带回来两个，还是姐妹花，比师父当年能多了啊！”
复又愁地抓了抓自己干枯的头发。
“两个儿媳妇，可我只准备了一件见面礼，这可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