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地区广袤无垠,人烟稀少,夜晚更是鲜有人活动。
如今这般深更半夜,竟有人来敲自家的门?着实怪异。
或许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寇,又或是来夜袭的羌人。
苏合在房中匆忙搜寻一番,于床板底下摸到一把生锈的柴刀,将其别在腰间,这才走向房门前。
“是谁?”说话的同时,顺便透过门缝朝外窥探。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映入眼帘。
“县长,朝那县的县长。”
县长?朝那县虽说不算大县,只因人数稀少才设为县长一职。
这类官老爷平素万难踏足平民家中,更别提自家这位于小村的普通农户了。
而且哪有县长孤身一人出门的?不过,身上的铁器多少给了苏合一些底气。
对方仅一人,料想自己还能应付。
“县长大人,稍等。”苏合心中满是疑惑与警惕,常言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缓缓打开了房门。
“县长大人。”
开门后,苏合有意走出房外,牢牢堵住房门,眼神警觉地盯着面前的肥胖男人,右手悄然摸向身后。
看到其腰上挂着的铜印,心中的警惕稍减了几分。
县长与羌人皆非善类,然而羌人的手段更为凶残。
“不知县长大人深夜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县长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轻蔑一笑,眼中满是不屑,道:“我当是谁呢,不过一毛头小子,你家大人呢?叫你家大人出来。”
“算了,让县爷我进去瞧瞧,歇息片刻。”说着,县长扭动那肥胖的身躯,试图挤过苏合身侧挤进房间,腰间佩戴的铜印黄绶不断碰撞着他的身体,发出“啪啪”的声响。
苏合肩膀发力,一下子将县长撞倒在地,迅速拔出身后的柴刀,狠狠砍在门框上。
门框瞬间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县长大人还是莫要进去为好,家父家母年事已高,睡眠极浅,莫要叨扰,有何事与我说便是。”
被撞倒在地的县长,大口喘着粗气,那双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此刻满是怨毒。
“你这贱民!你想作甚!你这是要谋害朝廷命官吗!”那如猪蹄般粗壮的手臂指着苏合破口大骂,“死小子,汝母妓也,让你家大人出来,否则我杀你全家。”
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
心中更是惊诧,未曾料到自己一个官老爷竟会在一户农户这里碰壁。
早知道就不该让那些护卫与自己分开行动。
实在是事出突然,招兵的要求繁多且紧迫,要不然......
狭小的双眼上翻,眼神中带着凶恶的看着苏合,全是杀意。
苏合紧握柴刀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想起村里流传的有关这位县长的种种劣迹。
当真是为富不仁,鱼肉乡里。
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一刀劈死面前这狗官的冲动,但苏合还是强行压制住了,他深知世间之事并非如此简单。
正如这狗县长所言,对方若要灭自己全家并非难事。
可不轻易动怒不代表要惧怕于他,这种狗东西,你弱他就强,你退他就进,此种情形下更不能显露出对其权势的畏惧。
“县长大人,苏某虽为一介农户,但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须知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你这是在威胁我?”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再度拔高一个音阶,刺耳犹如鸱鸮鸣叫。
县长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挺直腰杆,将脑袋朝苏合伸了过来。
“砍啊,方才不是口气强硬得很吗,区区一农户之子,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砍了全家都保不住,倒是砍啊。”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头,苏合眼神一眯,瞬间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拔下卡在门框上的柴刀。
“娃儿,是谁啊?”
苏母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原本悬在县长脖颈之上的柴刀被苏合重新别回身后。
“阿母,是个不相识之人。”
县长心中悬着的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净,这狗娘养的贱民还真敢动手。
“不相识之人?娃儿,究竟是哪个不相识的人啊?”
声音由远及近,火光也由远至近。
苏父苏母二人提着松油灯走了出来。
“啪嗒”
松油灯掉落在地,微弱的火光在地上摇曳闪烁。
映照在那县长身上,腰上的铜印熠熠生辉。
“官老爷,官老爷怎会前来,你这娃儿,官老爷来了怎也不叫我们。”
苏父上前对着苏合的脸就是一记巴掌,苏合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苏合捂着脸,满脸惊愕地望着气愤的苏父和无动于衷的苏母,满心的疑惑不解。
“咳咳,”县长轻咳几声,这才是贱民面对自己应有的态度,从怀中掏出户口籍簿,扫了一眼,“苏兵是吧?”
苏父赶忙点头。
“没错,小人便是苏兵,不知官老爷找我是......”
“进去说吧。”
说着,县长肥胖的身躯轻轻一撞,将门口站着的老两口挤开,迈着大步朝房中走去。
苏兵拾起地上的松油灯紧跟其后。
“阿母,阿父这是?”
此刻,仅剩下苏合和苏母二人,苏合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苏母深深叹了口气,将苏合身后的柴刀抽出随意一丢,“娃儿,民不与官斗啊。”
望着阿母走进房间的背影,苏合快步跟上,唯恐发生意外。
“苏兵,你这家中怎还摆放着耙和犁?”
苏兵朝着县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回官老爷,此乃小人的命根啊,丢了小人就没法活了,放在外唯恐遭人偷窃,便拿回了家中。”
“真是不嫌脏,”县长从袖中取出手巾,捂住口鼻,“这般长期与粪屎接触之物怎可置于家中,果真是贱民,住在这屎堆之中。”
“是是是,大人教训得是,小人改日便将这些全部挪出去。”
面对县长的话,苏兵心中一万个怒火,但无奈其官老爷的身份,只能在旁点头哈腰的称是。
“知晓便好,莫要待到刺史前来,瞧上一眼,说朝那县的农户住在屎堆里,届时我便有理说不清了,即便说你喜爱住在屎堆里都不成。”
“还有,你这是何物?”
县长拿起柜子上摆放的宝石,来回端详。
“回老爷,这是小儿从山上拾得,他说是什么宝石,小人着实不懂,大人您可懂?”
县长獐头鼠目,那闪烁着贼光的眼睛来回打量着苏兵,见其说话不像作假,这才开口道:“不懂,我亦不懂,不过依本官看来,这不过是块破石头,要不本官再帮你瞧瞧?”
“可以,可以,那就劳烦官老爷了。”
“住手!”
刚进房门的苏合恰巧瞧见县长欲将宝石往袖中塞去,吓得魂飞魄散,一手指着县长就要冲上前。
看到激动的苏合,县长也忆起方才苏合的疯癫话语,一个没握紧,宝石掉到了地上,被苏合捡起,揣入怀中。
“娃儿,你这是作甚。”苏兵惊呼出声,一下子跪倒在地,不停地朝着县长磕头,“官老爷莫怪,小儿不懂事,小人给您磕头了。”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砰砰”的响声,其用力之猛可想而知。
“阿父,您这是作甚,他分明是要抢走咱家的宝贝。”
“闭嘴,苏合!你真是被这破石头迷了心智!”
“官老爷怎会瞧得上咱这平民的物件,官老爷都说了那只是块破石头。”
苏兵抬起头来,已然是头破血流,眼神惊惶地望着县长,生怕县长认为那石头是邪物,自己有意加害于他。
被气的不断颤抖的手指着苏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责骂着。
“我......啊哈!”
苏合正欲解释,腘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一个没站稳跪倒在地,回头望去,是阿母。
阿母也跪在身旁,与阿父一同不停地磕头。
“苏兵啊,”县长走到阿父身前,肥硕的屁股朝着跪在地上的阿父的背上坐了下去,阿父那佝偻的身躯传来骨节作响的“咔咔”声。
“你可知本官今夜为何而来?”
苏兵颤抖的声音细若蚊蝇,几不可闻,“不......不知。”
“你说什么?”
“小人......小人说!不知。”
借助忽明忽暗的松油灯,苏合清晰地看到匍匐跪地的阿父嘴角不断淌出液体,虽看不清颜色,但定是鲜血。
“本官此次前来是给你们家一个前程,马贤马将军不日即将抵达凉州,届时你们家飞黄腾达的时机就到了。”
不断磕头的苏母怔了怔,机械般抬起头,双眼圆瞪,泪水肆意流淌。
身躯下意识的往前爬了几步,不敢置信的看着县长那得意的脸庞。
“大人...大人是说,又要打仗了,又要征兵役了?”
“没错,”县长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被自己踩到手掌痛苦嚎叫的苏兵。
“此次征兵役每户需出一名劳力,你们家谁去,苏兵别嚎了,说说看是你去还是你儿子去。”
县长眼神玩味地看着苏合,仿佛在说,贱民就是贱民,贱如草芥。
血气上涌,苏合便欲与之拼命。
刚站起身,裤脚传来一股拉力,是阿母。
阿母颤抖着摇头,蜡黄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所以,你们究竟谁去?”
举起刚才被县长踩踏的手,已是鲜血淋漓,强忍着剧痛,苏兵咬着牙,正要应下,却听到苏合抢先开口。
“县长大人,我去。”
不仅是苏兵,就连县长都诧异不已地转过头盯着苏合。
“没问题,明日一早出发,来我县府门口集合。”
县长站起身来,将鞋底在苏兵的身上蹭了个干净,推开房门。
“真脏。”
丢下这句话便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房间再度恢复寂静,唯有松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苏兵趴在地上的身躯微微颤抖,泪水早已与血水混作一团,语气中满是自责与悲怆,“祸从天降,祸从天降啊,刚看到点希望,就......就这样......”
阿母连忙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脸上的泪水,将苏兵扶到榻上。
满是裂痕的手在苏兵背后轻轻顺气,忧虑地望着苏合,“老头子,现今该如何是好,真要让娃儿去充兵役吗?那兵役可是......”
虽苏母的话未说完,但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去了或许再难相见。
“唉,”苏兵长叹一口气,低下头,不敢直视苏合二人,任由苏母为他包扎,“都是我无能,瞧瞧家中还有何值钱之物,送去县府,让娃儿留下,我去充兵役。”
“不行,”原本呆愣跪在地上的苏合站起身来,“阿父现今这般状况怎还能去充兵役,我去便可。”
言罢,直接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苏母。
“阿母,您方才就不该丢掉我的刀,拦住我的拳。”
“我就该早早杀了他。”
“砰”
房门重重关上,苏合的身影消失在房间之中。
出了门的苏合感受到吹来的清凉微风,心中的躁动并未平息,只得奔跑起来,让风更大更疾,妄图让风带走自己的烦闷。
苏合不知跑了多远,只知一味地跑,闭着眼跑,拼了命地跑,直至腿部传来酸痛之感才停下。
重重扑倒在地,稀松的沙砾呛了满嘴,苏合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极为熟悉,正是几年前捡到那宝石的小山坡。
从怀中掏出那蓝色宝石,死死地攥着。
眼神仿佛要将这宝石看穿一般。
“都是你惹的祸,我原以为你是福物,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可如今看来,你根本不是福物,是祸物,邪物,灾物,只会带来不幸!”
苏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粗重的喘息着,双眼已然染上赤红。
“我可去你的吧!”
声音震耳欲聋,就连身旁参天的巨树枝条都为之摇曳。
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手中的宝石抛出去。
突然,漆黑的夜空被点亮,宛如白昼。
苏合的动作停滞,缓缓抬头,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从头顶划过,朝着树林密集之处飞去。
眼前白茫茫一片,转瞬间,犹如地龙翻身般的地动山摇从远处传来。
脚下一个踉跄,未站稳,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意识昏迷,最后只觉一股强劲的气流拍打着自己的脸庞,便再无知觉。
…………………………
“娃儿!娃儿!”
“你在哪?娃儿!听到阿母的声音回话。”
“阿父也在,娃儿,阿父阿母错了,你快回来吧,娃儿。”
“等等,老头子,你看,前方那个是不是娃儿。”
“还真是,娃儿!”
脸颊传来轻轻的拍打之感,意识似乎在逐渐回归。
“我......我这是怎么了?又穿越了?”
温暖的火光照亮四周,苏合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仍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松。
“阿父......阿母。”
“欸,阿母在。”苏母看到苏合睁开眼呼唤自己,捂着脸哭泣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满是欣喜。
紧紧地拥住苏合,来回上下地摩挲,仔细检查着苏合的身体。
“阿母......我没事......只是有些口渴。”
刚清醒的苏合嘴巴干涩,犹如久旱的田地,干枯的嘴唇上唇皮欲裂。
“有,阿父有带水。”
原本站在一旁偷偷抹泪的苏兵听到苏合的需求,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翼翼地给苏合喂水。
“慢点喝,这是阿父特地带来的井水,甘甜着呢,慢点,娃儿小心呛着。”
口渴难耐后饮下这甘甜的井水,清凉之感如丝线般润泽全身,如同获得新生般舒畅。
就这般连续喝完一水囊的水,苏合这才停下,身体也由起初的绵软无力好转许多,擦了擦嘴角残余的井水,在苏兵和苏氏的搀扶下站起身。
望着面前因自己半夜出走而前来寻找的阿父阿母,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阿父,阿母,咱们回家。”
清冷的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近。
回到家中,躺在木床上,辗转反侧,明日便要去充兵役了,要说毫不担忧那是自欺欺人。
听到木床发出的吱呀声,苏兵沙哑的声音响起,“娃儿,睡不着啊?”
“是,阿父,未曾参加过兵役,难免有些紧张。”
“放宽心,明日阿父和阿母收拾收拾家中值钱的物件,想法子凑凑更赋,让县府免除娃儿你的兵役。”
“知晓了,阿父。”
嘴上苏合应得干脆,心中却无比清楚自家的状况,节省着吃能撑到明年,至于余钱是丝毫没有,更别提凑那听起来就昂贵的更赋。
右手下意识地朝怀中摸去,原本的宝石在清醒后已消失不见。
是庆幸吧。
一个翻身,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尽数抛开。
“娃儿,其实咱们大汉男儿成年后皆要服徭役,并非那般危险,阿父就曾参加过,阿父不也好好的嘛。娃儿?娃儿?睡着了吗?”
苏合知晓这是阿父在宽慰自己,徭役与兵役全然不同,不过为了不让阿父继续担忧,还是装作睡熟了吧。
兵役一去,能否归来实难预料,或许这一别便是永诀。
【茅屋土墙风瑟瑟,】
【残窗破户月昏昏。】
【此番一别天涯路,】
【归期遥望哪时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