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永和五年,顺帝刘保当政。洛阳,东宫崇德殿。
顺帝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面容肃穆,紧蹙的眉头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愁云,目光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忧虑。
殿下群臣依照官制高低依次伫立,气氛凝重而压抑。
顺帝紧紧握着奏章,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额头上青筋暴突,他怒目圆睁,狠狠地将奏章摔在案桌上。
“砰!”
“瞧瞧,这些羌人简直无法无天!朕的江山,京师地震,百姓惶恐不安。那凉州自九月以来,地震频繁不止。如今又有这凉州叛乱,竟敢侵扰我三辅之地!”
“尔等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不知,哪位爱卿有良策能将羌人抵御于凉州之外?”
这时,太尉王龚神色凝重,迈步出列,手持笏板,恭敬道:“启禀陛下,且冻、傅难等人来势汹汹,臣以为唯有弘农太守马贤能够担当此任,平定叛乱。”
“弘农太守马贤?”顺帝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凉州叛乱时马贤平叛的情景,当即就要下令,“来人,封....”
话未出口,大将军梁商高举笏板,大声高呼“不可”,从队列中快步走出。
“陛下,万万不可,马贤年事已高,恐怕难以胜任此次叛乱之重任。”
顺帝眼神微眯,注视着自己这位位高权重的丈人,“哦?不知大将军有何合适人选?”
“臣举荐太中大夫宋汉,宋汉此人,智勇双全,沉稳持重,又是宋由太尉之子,忠心耿耿,实乃此次平叛的不二人选,还望陛下审慎斟酌。”
梁商说完,双手高举笏板过顶,而后退回队列之中。
顺帝目光闪烁不定,略作沉思。
“来人,封弘农太守马贤为征西将军,率军十万屯驻汉阳,并筑坞壁三百处防御羌人,务必让羌人不敢再犯我大汉边疆!”
…………………………
安定郡,朝那县,苏子村。
“阿母!阿母!”身形略显瘦弱、皮肤黝黑的青年,风风火火地朝着院子飞奔而来。
家中,正手持木棒搅动陶釜的中年女子,停下手中动作,将干裂的双手在衣角轻轻擦了擦。
“娃儿,咋咋呼呼的,这是咋啦?”
“阿母,这米粥啥时候能好啊?”
“娃儿你莫要这般心急,心急可喝不了热米粥哟。”
中年女子满是裂纹的手在青年的鼻梁上轻轻一刮,弄得青年直痒痒。
苏合朝着陶釜中探头望去,只见上面漂浮着些许绿色的叶子,他拿起木棒搅动一番,只能瞧见零星的几粒粟米。
“阿母,咱家是不是快没粮啦?”苏合的眼神中满是忧虑。
苏母在苏合头上轻轻一敲。
“你这小子,知晓家里没粮还不跟你父去地里劳作?”
苏合揉着脑袋,眼神中透着可怜兮兮的倔强。
“阿母,并非我不愿去,实在是我不会啊,而且我对务农着实提不起兴趣。”
“不感兴趣?”苏母揪起苏合的一只耳朵,言辞严厉地说道:“咱本就是农户,不喜欢务农怎么能行?”
“况且就算你现在不会,那也可以学嘛,娃儿这般聪慧,莫要听信村里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苏合连连摇头,捂着耳朵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阿母。”
“话说阿母,倘若您和阿父早些听我的,说不定咱家如今都在城里过上好日子啦。”
苏母搅动陶釜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苏合,满脸的不解。
“娃儿,你在说啥胡话?”
苏合将手伸进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幽蓝色宝石。
宝石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如梦如幻的光辉。
“就是这个呀,我小时候不是跟阿母说过嘛?阿母难道不记得啦?”
苏母看到苏合这般模样,又是一声长叹,将手搭在苏合的额头上。
“咦,真是怪了,娃儿也没发烧啊,怎就说起胡话来了。”
阿母话音未落,苏合急忙摇头,“阿母,我没说胡话,我好着呢。这宝石珍贵得很,拿到城里卖给那些大户人家,咱家后半辈子都无需忧愁了。到时候咱给阿母和阿父雇上十几个下人,好生伺候着你们。”说着,苏合的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笑容。
妇女蜡黄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慈爱地摸了摸苏合的头。
“娃儿,阿母不奢求十几个下人伺候,也不盼着娃儿有多大的成就,只希望娃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
这凉州叛乱不止,羌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朝廷腐败无能,权贵们只顾结党营私、欺压百姓,残酷的现实让生活举步维艰。
妇女似乎洞悉了苏合的心思,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阿母今天上山摘了些野菜,还做了胡饼,不单单只有米粥。”
“娃儿,你先进屋里歇息片刻,等你阿父回来就能吃饭了。”
苏合几次欲言又止,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能点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去。
“嘎吱”
老旧的房门关闭,苏合坐在榻上,紧盯着手中的宝石,沉默不语,握着宝石的手愈发用力,骨节都变得苍白。
“老子上辈子孤苦伶仃,好不容易重生拥有了幸福的家庭,贼老天你也要将其夺走吗!”苏合压抑着声音,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没错,苏合乃是穿越者,自襁褓时便穿越而来。本以为能够纵横天下,却没想到连听懂话语、识文断字都困难重重。
十九年过去,也仅仅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对于农户而言,写字识字更是一种奢望。
苏合幼时也曾展露非凡之处,可惜无人能懂,又因语言学习迟缓,七岁前都未曾开口说话,被村里人视为傻子、呆子,唯有苏父苏母始终对他疼爱有加。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
“娃儿,该吃饭了,你阿父回来了。”苏母推开房门呼唤道。
“哎,阿母,我这就来。”
苏合将宝石揣入怀中,紧了紧腰带,以防掉落。
来到堂屋,苏父和苏母已围坐在几案两旁。所谓的几案,不过是几块木头拼凑而成的小桌子,约十厘米高,需席地而坐。
苏合小心翼翼地坐下,还未动手,先留意起面前的箸。
阿父阿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惧箸上的倒刺,可苏合却曾被扎过多次,不得不小心谨慎。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苏父从桌上的盘子中夹起一块胡饼,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看样子饿极了,嘴里嘟囔着:“明日这胡饼多做一些,我带到田里干活时吃,今年的赋税还未交齐呢,估计得在田里忙活好一阵子了。”
“家中的麦面本就不多,老头子,都给你做成胡饼了,娃儿吃啥,娃儿还在长身体呢。”
苏父将箸重重一摔,“吃吃吃,他都这般大的人了还整天无所事事,往后别给他做饭了。”
苏合悄悄抬眼瞧着争吵的父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你瞅啥!”苏父见苏合偷瞄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书读不了,农活也不干,你阿父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都能独自养活一家人了。”
苏合赶忙低下头,不敢与阿父对视。
“一说你你就低头,一说你你就低头,我......”
“够了!”关键时刻,苏母打断苏父,轻拍着苏合的肩膀安慰道,“你这是干啥呢,娃儿还小,你就天天冲着娃儿发火。”
有了阿母撑腰,苏合胆子大了些,小声说道:“阿父,我并非不干活,而是单纯务农没有出路,咱家不能一直被人剥削啊。”
苏父听到苏合的反驳,火气更旺,颤抖的手指向苏合。
“你还敢顶嘴!”
看到苏合鼓鼓囊囊的衣服,伸手一掏,将宝石扯了出来。
“就是这破石头,自从娃儿捡到这破石头后就变得不思农活了。”
“这简直就是个邪物,灾星,把我的娃儿都给害了!”
“还我娃!”
“砰”
话音刚落,苏父就将桌上的宝石一把抄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合急忙看向地上的宝石,所幸,宝石安然无恙。
“阿父,您这是作甚?”这是苏合穿越过来十九年首次朝着阿父高声喊叫。
这一喊,苏父的火气愈发汹涌。
“作甚?你这娃子真是被这破石头迷了心窍,我这就让你清醒清醒!”
说着,苏父在屋内扫视一圈,抄起角落的耙子冲向宝石,作势要将其砸烂。
“我这就把这破石头砸个粉碎!”
“不行!”苏合冲到苏父面前,将宝石紧紧护在怀中,一步也不肯退让,直视着苏父,“不能砸,阿父,这宝石价值不菲,砸了,咱家就真得一辈子种地了。”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苏母赶忙起身,将苏父推出堂屋。
“娃儿,你阿父也不容易。”
苏母坐到苏合身旁,依旧慈祥地说道,“娃儿,既然你喜欢这石头,那咱就留着,你把石头交给阿母,阿母替你保管。”
苏母眼中的慈爱仿佛要溢出来。
苏合看了看苏母,又瞧了瞧宝石,犹豫片刻后将宝石递给了苏母,叮嘱道:“阿母,您一定要保管好。”
“知道啦,娃儿,阿母定会替你保管妥当。”
苏母接过宝石,堂屋的门开了,是苏父。
“娃儿,随我来一下。”
苏合看了看苏母,跟着苏父离开家中,来到田间。
苏父未发一言,捡起地上随意放置的锄头,一下又一下地犁着地。宽大的衣袍下,是他那佝偻瘦弱的身躯。
苏合拾起一旁的锄头,走到苏父身旁,默默地帮着犁地。
苏父感受到身旁的动静,身子微微一颤,开口道:“娃儿,你可知晓我为何要砸那宝石?”
未等苏合回应,苏父继续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咱家穷啊,别人家犁地都用耕牛,你阿父没本事,只能靠这把子力气干活,是阿父没用。”
“地里的庄稼收成也不好,一亩地仅有一石三的产量,咱家租种的十五亩地,一年到头也就十来石的收成。”
“娃儿你不知,这粮食贱得很,最高价也不过五十钱。”
“咱家每年的田租是三十税一,还有你、我和你阿母的算赋,一人一年就得一百二十钱。是阿父没本事,只能冲你们发脾气。”
苏父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干涸的土地上,留下点点泪痕。
苏合沉默不语,手中的锄头挥舞得更快、幅度更大。
“娃儿,”苏父瘦弱单薄的身躯不停地颤抖,转过身来,
“娃儿,”苏父瘦弱单薄的身躯不停地颤抖,转过身来,紧紧抱住早已泪流满面的苏合,“是阿父没用,是阿父对不住你们啊!”
苏合松开锄头,双手缓缓搭在苏父的背上。
是啊,自己受了委屈还能跟父母倾诉,可阿父阿母又能向谁诉苦呢?
“没事的,阿父,咱们回家吧。”
苏父轻轻点头,苏合扶着他站起身,挽着他的胳膊。这是苏合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瘦骨嶙峋。
回到家中,苏母早早地点起了松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苏母坐在榻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尚未绣完的香囊,见苏合和苏父归来,连忙放下香囊迎了上来。
看到苏父脸上长长的两道泪痕,打趣道:“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哭,也不怕娃儿笑话你。”
苏父尴尬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痕迹,笑骂道:“真是个拙荆,我和娃儿这是交流感情,你懂个啥。”
苏合扶着苏父坐在苏母身旁的榻上。
“阿母您就别数落阿父了,阿父也不容易。”
“得得得,”苏母白了苏合一眼,“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被你阿父给说服啦?居然帮着你阿父说我,真是个小白眼狼。”
苏合挠挠头,脸涨得通红,尴尬地左顾右盼。
“哪有啊,”指着苏母身旁的香囊转移话题道,“阿母,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苏母拿起身旁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针脚和丝线。
“哦,这不是娃儿马上要行吉冠之礼了嘛,阿母给你亲手绣的香囊,希望娃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苏母从身后的布包里取出一根线。
这线五彩斑斓,由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的丝线绞合而成,甚是好看,在这贫瘠的凉州堪称最为鲜艳的色彩。
“对了,娃儿,你过来。”
苏母将苏合唤至身前,抬起苏合的左手手臂,将五彩丝线系在了苏合的臂膀上。
“阿母,这是作何?”
苏母慈爱地摸了摸苏合的脑袋,“娃儿,这是长命缕,通常是端午才给娃儿系上的,可如今这般光景,阿母也不知能否活到端午,就提前给娃儿系上了。希望娃儿能避开灾祸,多福多寿。”
说完,苏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阿母......”
苏合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以往太过任性、太过混账。
“没事的,娃儿,早些歇息吧。”
苏母察觉到苏合的心情,赶忙岔开话题,以免苏合过于难受。
苏合重重地点头,走到自己的木床边,准备熄灭松油灯。
为了节省,家中仅有这一盏松油灯,就放在自己的床头。
回头望着阿父和阿母,见他们已躺在地上那张单薄的床榻上,准备就寝,苏合吹灭了松油灯。
“嘎吱”
简陋的木床发出声响,只是轻轻躺上去便会嘎吱作响。
苏合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自己躺在唯一的木床上,而阿父和阿母却睡在草榻上,这让他如何能安睡?
“砰砰砰”
寂静的夜中,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宁静。
苏合从床上坐起,见阿父和阿母没有起身的意思,随意穿上草鞋,走到门口。
“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