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缕缕阳光悄然洒落，将宁静的苏子村轻轻照亮。
屋内，苏合已然醒来，他静卧在床上，双眸直直地凝视着天花板，那是他生活了一十九年的木屋。
侧头望向旁边的榻，阿父阿母的身影自晨起后便消失不见，想必是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阿父阿母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从苏子村到朝那县府尚有不短的距离，还是早些上路为宜。”
苏合缓缓从床上坐起，细心地将葛、麻制成的衾叠好，这是他从前世起便一直保持的习惯。
收拾好被褥，苏合从柜子里取出自己仅有的另一身衣服。
这件衣服因长久穿着且频繁浣洗，原本就不鲜亮的颜色如今愈发泛白。
他将衣服仔细装好，又带上一个小水囊，便完成了出行的准备。
苏合的动作认真且细致，不断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叠起来又拆开，拆完又重新叠起。
然而，苏兵二人仍未归来。望向窗外，天际的亮色越发浓重，即将变得敞亮一片。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苏合口中发出，这是他最后的告别，也是这个时代众多普通人无奈的心声。
背上略显空瘪的行囊，苏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一直生活的家乡。
其实，他也曾想留下只言片语来告别，好让苏父苏母勿要担心。
可先不提苏父苏母是否识字，就连苏合自己也不会书写，无奈之下只能放弃。
就在苏合离开不久，苏父苏母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的山林中。
苏父背上驮着满满一包粮食，苏母则一只手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新鲜还带着露水的菌子，另一只手拿着已绣好的香囊。
“娃儿，你瞧，阿母今天寻到好多菌子，都新鲜着呢。”
“老婆子，今儿就别着急唤娃儿了，让娃儿好好歇息一日吧。”
苏父放下背上的粮食，扶着院子中的石磨，气喘吁吁，解下腰间的水囊，猛灌一口，拍了拍脚边鼓鼓的粮包。
“这些粮食估摸够娃儿吃了。”
苏母白了苏父一眼，“现今想起对娃儿好了，往常怎不见你这般，娃儿？娃儿，该醒了。”边说着，边推开门准备叫苏合起床。
“老头子，快来。”
苏父听到苏母的呼唤，水囊都来不及理会，疾步朝房中走去。
进了房间，看到的是捂着嘴的苏母，掉落在地的香囊以及空无一物的木床。
苏父连忙打开柜子，见苏合的衣服不见了，心中猛地一揪。
“娃儿，走了。”
这一切，苏合全然不知。
此时的他已走到村子的尽头，原本就稀疏的房屋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苏合哥哥！”
娇俏且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扎着小辫子，身着拼接碎花衣服的小姑娘出现了。脏兮兮的小脸上，灵动可爱的神情难以遮掩。
“是小娟啊。”苏合热情地朝着女孩挥了挥手。这女孩是他自幼的玩伴，乃邻里寡婶子的女儿，名唤郑娟。
郑娟迈着小碎步朝苏合飞奔而来，手里还握着刚采的狗尾巴草。一靠近苏合，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紧接着便不断拿着狗尾巴草逗弄苏合，在他的鼻子耳朵处来回摩挲。
“阿嚏！”苏合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略带戏谑地搓了搓郑娟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小娟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小娟带着泥巴的小手指向远处高高的山岗。
“今天阿母说要带我去看爸爸，所以小娟起得很早。”
顺着小娟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小在苏子村长大的苏合自然知晓那处所在，每一个苏子村的亡者皆葬于那里。
看着面前眨着大眼睛、满脸天真的小丫头，苏合心中满是悲痛与感慨。童稚之年，尚未触及生死离别的深沉与愁苦，不知世事艰辛，亦是一种别样的美好。
苏合轻柔地揉了揉小娟的脑袋瓜，俯身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泥点，“小娟，你妈妈呢？”
“妈妈？唔，妈妈说去摘果果给小娟吃，去树林里了。”
看着一旁的树林，苏合寻了块石头坐下，拍了拍旁边的小石头，“小娟过来先歇息一会吧。”
小娟乖巧地点点头，一蹦一跳地来到苏合身旁坐下。
“苏合哥哥，你陪我玩打麦子好不好。”
苏合心想等待也是等待，陪小娟玩耍一番也好，权当打发时间。
这打麦子并非真正的农活，而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稚童游戏，与前世的“你拍一，我拍二”之类的拍手游戏相似，且有其独特的口号。
至于寡婶子，苏合丝毫不担心，小娟年纪尚小，寡婶子心中有数，舍不得离开太久。
见苏合点头应允，小娟明亮的双眼光芒更盛，在她小小的心中，苏合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苏合哥哥真好，阿母都不陪小娟玩打麦子的，小娟最喜欢苏合哥哥了。”
小娟举起小小的双手，“快来呀，苏合哥哥，你不会玩吗？小娟可以教你。”
愣神的苏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
“哥哥会，不用你教，来，咱们开始吧。”
“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嘴上念着口号，双手依照节拍有节奏地拍打。
手掌相碰的清脆响声，伴着微风，飘荡在这贫瘠却充满人情味的村子上空。
“小娟！小娟！”
游戏尚未进行几轮，焦急的妇女呼喊声从树林中传来，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女人慌张的身影。
看到坐在路侧的小娟，女人发疯似的朝这边跑来。
“小娟，”女人冲上来紧紧抱住小娟，来回在她身上检查，“你没事吧。”
苏合站起身，拍了拍裤管的灰尘，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熟悉的一幕与昨晚自己阿母的举动如出一辙，可今日自己却不告而别。
“婶子，您来了就好，那我便先走了。”
听到苏合说话，寡婶子这才注意到身旁还有人，右手拉着苏合的手连连道谢，左手紧紧攥着小娟，生怕她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
“小合，此次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寡婶子拽了一把小娟，“死丫头，来向你苏合哥哥道谢。”
被猛地一拽，小娟有些发懵，但仍礼貌地向苏合鞠躬道谢，最后天真地抬起头看着寡婶子，“阿母，我是不是要报答苏合哥哥呀？”
寡婶子的手在小娟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娟立马捂住了小脑袋。
“那是自然，苏合哥哥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报答怎行。”
就在苏合准备客套地拒绝时，手都已抬起，小娟却冷不丁地说道：“那我以后嫁给苏合哥哥吧，以身相许就好了。”
“哎呦！”寡婶子又敲了小娟的小脑袋瓜一下，“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收拾你。”
“婶子，婶子算了，小娟还小不懂事，莫要与小娟动怒。”
听到这话，小娟抬起小脸，脸上满是倔强。
“我不小了，我..我...”小娟伸出双手摆弄着手指，最后伸出九根手指说道：“我今年十岁了，知晓以身相许的意思，就是嫁给苏合哥哥做新娘子。”
寡婶子连忙捂住小娟的嘴，面带歉意地看着苏合。
“小合啊，真是对不住，这死丫头平素就顽皮，你多担待，多担待。”
苏合摆摆手，“婶子不必如此，我倒觉得小娟这般很是可爱呢，不说了，婶子，我先走了。”
“走？小合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呀？”
寡婶子看着苏合前行的方向并非苏家，满心疑惑地问道。
“真是狗官！”苏合将昨夜县长征兵役之事告知寡婶子，寡婶子气愤得连捂住小娟嘴的手也紧紧握拳，在空中不停地挥舞，“当初小娟的阿父便是被....这些畜生！”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婶子，拜托您一件事。”
想到小娟那杳无音讯的阿父，苏合心中感触极深。
“你说，小合，只要婶子能做到。”
“烦请婶子回去向我阿父和阿母说一声我安好便可。”
苏合说完，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他怕再待下去，心中那股强烈的情绪会促使自己逃避兵役，只得先行离开。
寡婶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合你放心吧，婶子定会帮你传达的。”
还有小娟的声音。
“苏合哥哥回来别忘了娶小娟！”
“你这死丫头，跟我回家。”
苏合朝身后摆了摆手，默默作别。
再见小娟，再见苏子村，再见阿父、阿母。
…………………………
“终于到了。”
苏合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正午之前抵达县城门口。
抬头望向天空，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升高，清晨的薄雾早已消散无踪，天空湛蓝如洗。
拿起腰间的水囊，饮尽最后一口水，苏合来到县城门口。
此时的县城门口人并不多，几乎都是些年轻力壮的男子进城。
望着高大的城门，苏合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巨大的城门庄严肃穆，门楼上飘扬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苏合怀着紧张的心情，随着人流排队入城，很快便轮到了他。
两个身披铠甲的卫士站在门口，先前被人流遮挡未曾留意，其中一人手执竹简和毛笔，另一人手持长刀。
“作何的？”
“进城。”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苏合下意识地回答。
回过神来，苏合见那手持长刀的卫士朝自己走来，心中一慌。
“你小子逗我们兄弟玩儿是吧。”
说着，那卫士将手按在刀柄之上，作势要拔出长刀。
苏合吓得连连摆手，嘴里忙道：“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同时心中暗骂自己未做好准备，没带上那把趁手的柴刀。
见苏合态度诚恳，卫士将长刀归鞘，回到原位。
拿着毛笔的卫士抬头看了苏合一眼，道：“叫何名？来自何处？所为何事？”
“苏合，朝那县苏子村人士，来服兵役的。”
“服兵役？鉴于你方才的举动，我对你的身份甚是怀疑，将袖子撩起。”
虽不知卫士此举何意，但碍于长刀的威慑，苏合乖乖配合，将衣袖挽起。
“果然，”卫士看到苏合的右臂，眼神一眯，给身旁的持刀卫士使了个眼色，持刀卫士瞬间长刀出鞘，架在苏合脖颈之上，“拿下。”
一声令下，身旁又出来两个身着布甲的卫士，将苏合的双手朝后一扭，控制住了他。
苏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心脏急速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膛。
“等等，兵爷，不知小人犯了何错，还望告知。”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合此刻选择认怂。
执笔卫士冷哼一声，手中毛笔直指苏合的右臂。
“哼，明知故问，你自己犯了何事自己不知？瞧瞧你的右臂，赵大，松开他的右臂。”
苏合低头看去，自己的右臂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幽蓝色印记，心中暗叫不好。
执笔卫士见苏合慌张的神情，眼神中满是鄙夷。
“自己犯了黥刑还装作不知，竟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来参加兵役，真不知说你是胆大还是无知。”
苏合一眼便认出手臂上的印记与那宝石有关，这宝石果真是邪物、祸物、灾物！扔了还给自己惹来麻烦。
苏合咽了咽口水，疼得呲牙咧嘴，但此时已顾不得许多，拼命挣扎、喊叫。
“兵爷，小人从未犯过黥刑，这是小人自小就有的胎记。倘若兵爷不信，可查阅案比的户口籍簿，上面定有记载小人未曾犯法。”
看着歇斯底里的苏合，卫士心中也打起了鼓，拿不定主意。
若真未曾犯法，自己误将其抓捕，定无好下场。可就这般轻易放了此人，当着众人之面，自己也失了面子。
几番纠结，卫士开口道：“赵大，你速去将朝那县的户口籍簿取来，待查看后再做定夺。”
“是。”
原本钳制苏合左手的小兵松开，抱拳躬身，转身小跑着进城。
“这是怎回事？”
赵大刚走，尖细的声音便在众人耳边响起。
循声望去，不是那可恶的县长还能是谁。
执笔卫士听到后，顾不上手中的竹简和毛笔，任其掉落于地，与持刀卫士一同单膝下跪，低头垂目，“下官见过县长大人。”
“嗯，”县长摆了摆他那肥硕的脑袋，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哼声，“行了，起来吧，讲讲，这是何情况？”
“是。”
两名卫士起身，顾不得身上的尘土，伸手直指苏合，道：“回大人，便是此人，此人手臂上有印记，下官怀疑他是黥刑之徒。”
“哦？”
县长发出一声疑惑的尾音，转头看向被摁在地上的苏合，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即将喷涌而出的喜悦，“是你小子。”
“回大人，这小子手臂上有印记。”
“莫要管了，他是本官找来参加兵役的，你们放开便是。”
县长挥了挥手，让士兵松开苏合。
重获自由的苏合转动肩部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神警惕地盯着面前贼眉鼠眼的县长。
“莫要这般看本官，好歹本官救了你，”县长转动大拇指上的韘，眼神随意地瞟着苏合，“抓紧些，本官在县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