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
少平看见一个头上戴顶柳条编织的帽圈的人,跪在东拉河边的一口水井前面,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禁不住好奇,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看个稀奇,就听到了这段话。
那是田五叔,他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在吟唱,那哭一般的祈告声,让少平心猛地一沉,这哪里是唱歌,这哪里是求雨,这哭咽一般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原本还想上前开一个玩笑的,这时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一个人上了公路,赤着脚片向村子里走去……
少平回到村里,已经半个月了。
从他回来的那天开始,就发现整个村庄都处于一种莫名的焦躁之中,气氛极为压抑。
第二天他就跟着出山,到了田里他才知道了原因。
太阳像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
村里人出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
大旱!
少平想起来了,在他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里,七五年,有一场覆盖整个黄原的大旱,这场大旱,双水村争水,水库决堤,淹死了金富三爸金俊斌。
如今,旱情已经显出端倪了。
由于少平的原因,双水村在去往米家镇的方向,提前有了水坝,而且是钢筋水泥的滚水大坝,这几年双水村的盈余,差不多有一多半都投了进去。
所以,水库里还有半槽子的水,川道里的庄稼可以通过抽水机去浇,山坡上的枣林遍布,林下和各处山坡上,特意种植的牧草都差不多有小孩膝盖那么高了,加上各沟岔里面的围堰蓄水,这些都是双水村人的底气所在。
是故,村里人虽然焦躁,但还不至于恐慌。
只是少平知道,这个时间很长,距离后来的那场大雨,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水库里那点水连晒带浇地,恐怕会所剩无几了。
原本,少平不想管的。
山上的庄稼,水库也没有用,因为够不着,塬上的庄稼也一个道理,川道里的庄稼有水库会保障大部,人力其实也就如此了。
更何况,他还知道后面有一场透雨在呢,虽然来的晚了一些。
但今天见到田五叔的模样,他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脱离农村了,有些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农民。
黄原上,可不是只有一个双水村啊。
那些没有水的地方,那些没有水库的地方,那些还没有真正展开多元农业的地方。
那里的人们,整个村子恐怕已经失去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
那里的庄稼人肯定在叹息,肯定都在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在这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恐怕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
黄原上,水浇地本就很少啊!
太多的他做不了,但至少他可以提个醒,让人们尽早做一些准备。
到田福堂门上的时候,这老倌正在院子里喝酒发愁,一见到少平,抬了下眼皮,说道:“你来干什么?这次,我可啥也没干。”
“福堂叔,你觉得这旱情能持续多久?”
“这谁会知道,水库里还有水,人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还能怎么着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水库里也没水了呢?”
田福堂差点蹦起来,“怎么可能?”
“时间长了就有可能,咱们水库合拢的时间晚,蓄水不多。如果不是因为年前的那场大雪,田里底水还在,否则,塬上的庄稼,恐怕已经可以当柴火烧了。”
“那怎么办?”
“近的说,下山村、石圪节、罐子村,他们的水库还是有水的,找公社,申请分水;远的说,给公社预警,大旱就要来了,遍布整个黄原的大旱,多少年不遇的大旱,要早做准备。”
“他们会相信?”
“哪有傻子?提醒一下,结合现在的状况,有人会明白的,毕竟,大事都是往好处里想,往坏处里准备,这是施政者的基本要求。”
……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吴老师从石圪节看禾禾回来,给少平说道:“石圪节水库那里,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求雨,祈求鱼精显灵。”
“人很多么?”
“不少,还有,田五叔说,村里正准备去挖石圪节的水坝。”
“啊?”
……
少平沉默了。
说实话,他是有些吃惊的,一方面觉得,自己好像觉醒了某种东西。另一方面,他觉得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了,提前这么多时间,怎么还要来?白明川是傻子吗?
他忽略了,在这个时间,水都宝贵的很,谁愿意平白分给别人?白明川磨破了嘴皮子,会开了一场又一场,都没有说动人家下山村和石圪节。
给别人一点,自己就少一点,谁知道这雨啥时候会下来?
随后,少平在田福堂那里,证实了此节,他已经准备铤而走险了,只是,这次由于时间充足,他准备的更充分。
“你莫要管了,都计划好了。”
田福堂这样说道。
“县上已经发出抗旱的通知了,他们守住水不给,不占理。”
自七零年以来,双水村越来越有钱,田福堂脾气也见涨,这次把他气坏了,没想到,拿钱买水都不给。
“踏马的!老子还不给了,俄自己取。”
少平被这老家伙的气魄所震撼,感受到了自己的差距。
他想了想,没再阻止,只提醒道:“扒个口子就行,别都给豁开了。还有,水来之前,清点人数,清理河道,人别让水给冲了去。”
当晚,少平照例去石圪节水库嬉水练功,他尝试驱动水流去冲击某一个地方,不出预料,成功。
随后,他就沉入水库里面,不思亦不动……
没过几天,田福堂开始行动了。天完全黑严以后,双水村顿时乱得像一座兵营。鸡叫狗咬,人声嘈杂,村中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都走着一串一串手拿各种工具的人。
大队部里,人声鼎沸,很快分成三组人马。
二队长金俊武带着几个人,沿东拉河东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进了罐子村;孙玉亭带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后生,坐着拖拉机吼叫着冲出了大队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节跑去了;副支书金俊山带领剩余的全村老幼,疏通河道。
在这个时候,双水村的人们,表现出了惊人的集体主义认同感和牺牲精神,不分长幼,不分姓田还是姓金,一致听从村干部的调度,不讲分工,不论辛苦。
金富和金强在少平身边急的直跳脚,没办法,少平不让他俩跟车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俄有的是力气,为什么不让跟车?俄要扒了那个水库龟子孙,敢不放水!”
“是啊,少平,俄一个人能抵他们两个。”
少平站在山坡上,望着出村后随即消失的两条火龙,望着东拉河滩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和蚂蚁一般的人流,有些忘情。
“看!那是什么?”
金富疑惑的问:“是什么?不就是人嘛!”
少平别有意味的说道:“不是,那是力量!是我们需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