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平枕在被冻硬的黄土格愣上,身下压着柔软的麦苗,身上被冬日的阳光温暖的照着,手里却不停地把土块捏面,显得他此时心情极不平静。
他仰望着无边的蓝天,几朵白云在天上浮行,不时变换着不同的模样,一会儿像奔跑的巨熊,一会儿像巨人的大脸,一会儿又变成了鹰……
不是,那是真鹰!
一只老鹰在他躺的地方上空盘旋,越飞越低。开头,少平并不知道它的意图,后来老鹰增加到四只、五只,他才发觉它们是把他当做可以充饥的东西了。
“龟子孙们!我还没死哩!”他坐起来,一个土块飞上天空,愤怒地骂道。
老鹰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飞到别处觅食去了。
此时,时间已经是七四年二月,正月十五已经过了,经过春节的热闹与喧嚣,双水村重又归入有序的繁忙之中。
吴老师的女人节大获成功,尤其是最后每人带一碗粮食熬成的八宝粥回家,更是神来之笔。
事情的演化果然被担心的男人们料中,“女人节”将会成为双水村以后的例行节目。
可叹之后的每年除夕夜,双水村的男人们都将要自己过了。
这些女人,单个还是很好对付的,哪怕吴老师也是。
可她们一旦联合起来,却是鬼神辟易,万夫莫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双水村更是横着来回走。
所以,孙少平先是被不知怎么联合起来的吴老师和田润叶以“全在背后使坏,不正经干事”为由给收拾了一顿,又以“劳苦功高”为由勒索走不少好处,最后,还逼着他签订了大量不平等条约才放过他。
少平知道这是欲加之罪,但他没有办法,都是姐姐,其中一个搞不好还是未来嫂子,都惹不起,算了,只要她们高兴就好。
送田润叶返回县城时,少平趁机表达了两点意思——
“润叶姐,其实,福军叔一家人都不错,甚至可以说很不错,所以,你也不用因为俄说的那些就对他们有啥看法。都是推测,保持注意就好,没发生之前没必要当真。”
换来田润叶一句:“我是傻的吗?还用你交代这些,婆婆嘴。”
“润叶姐,知恩要报是大道理,谁也拗不过去,尤其是你……”田润叶直接打断,“你就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女人一辈子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无论什么恩情,都是不能用一辈子的人生去尝还的,甚至父母恩都要在面临某些具体事情时先商榷一下,所以,关键时候要把握住自己啊,姑娘!”
换来田润叶又一句:“不是还有你嘛!”
含义太丰富了,少平默然,回身走了,自己舔舐“伤口”。
他以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所谓关心则乱,确实有些婆婆妈妈了,想必为人父母就是这样感觉。
接着,悲愤的金波和润生找上门来,要解释,要补偿,要安慰。
纵然少平以“那是为你们好”、“也是为了你们可以明正言顺的看全场”等狡辩,还是同样被勒索走不少好处。
至于条约,他是打死也不签的。
金波和润生诉诸武力,联手挑战,结果却被少平轻松摆平,再付出一笔“伤痛抚恤金”后,少平才顺利脱身。
这也没什么,一世人三兄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失去的早晚会被拿回来,他不纠结。
家里的窑已经开始备料,全家人都暂时搬到了金波家暂住,少安少平哥俩借住在了生产队的窑洞,跟田万江成了邻居,跟牛马做起了伴儿。
县里来的工作组也被处理的很好。
白天跟着杨高虎上山打野鸡,晚上胖炉头他们陪着喝大酒,抽空由刘文书带着各村里转转,皆大欢喜,一切平安。
刚出十五,人家就回去了。
本来一切大好,万事顺遂,可突然间晴天霹雳,胖炉头从石圪节传来消息,县里派来的人不是五个,而是六个。
这第六人耍了个花枪,他就是石圪节的人,家在牛家沟。
就是七五年,公社在双水村进行农田水利基建,出“母老虎”那个村。
那个因为自留地种了一颗花椒树,被勒令砍伐后骂了队长,然后就被定义为“母老虎”女人,就是被他们不是人的队长推荐去公社“劳动改造”的。
而那个第六人,就是队长牛二杆子家的二儿子,叫牛建仁,他春节前就回了家,从父亲那里得知一切,转过年就回了县城。
石圪节布置的一切,被他没费力气的就轻松绕了过去,全成了无用功。
李登云这个阴人,明面上堂堂阵势,背地里暗渡陈仓,好算计!
这之后,事情就按惯例进入了相互扯皮的例行程序,谁有理谁没理,谁胜谁负,不取决于事情的本身,而取决于上层的较力。
少平感到灰心丧气,浑身无力,啥也不想干,甚至课也不上,让金波帮忙给学校请了假。
白明川已经去了县里。
公社里人心惶惶,田福堂在家里唉声叹气,嘴里骂着“龟子孙”,背着手在院子里乱转,既可惜眼前的摊子,又担心弟弟出事。
各村干部既无奈又气愤,相互串联后联合起来,打算去牛家沟找牛二杆子算账,被文书刘根民及时阻止。
牛二杆子已经在公社呆了几天了,打算谢罪,可求告无门,没人理他。
他被边缘化了。
可以想见,如果田福军取得胜利,他这个队长也就当到头了。
冯世宽胜利,他还能继续当下去,但日子同样不好过,因为,一个公社的村干部们,一样不会和他共事了。
面对这个局面,孙少平充满了无力感,深深地体会到了个人力量在面对官府时的渺小与无奈。
清末那个滇省钱王,巨商王炽曾经说过:官之所求,商无所退。
少平觉得,何止是商,民也一样。
现在的双水村,现在的石圪节,都在默默的等着上面的消息。
好在消息还没有扩散,如果传了出去,很难想象刚吃上一口肉的石圪节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田福军受累,白明川受牵连,而刚兴起的青贮事业,究竟会何去何从,结果很难说。
幸好之前把握住了耕地那条线,把握住了养殖合同那个关键,否则就不是惹一身腥臊,而是伤筋动骨了。
李登云他们也没竟全功,吃了“自以为是,调查不仔细”的亏,原本想打只老虎,结果鸡都没捞着。
赢家没全赢,输家没全输。
结果其实也不算太坏,只是,让少平最难受的是,面对这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普通人一样,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年前他面对田福军时多么的自信,现在就有多么的灰心;年前他面对白明川时多么的口若悬河,如今他就有多么的哑口无言;年前他面对田福堂时多么的智计百出,如今他就有多么的尴尬和无地自容。
少平感觉受到打击了,很大的打击。
大到他自己一时无法承受,大到再也无法维持以前的镇定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