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着,无比焦灼。
少平在旷野上躺了三天了。
早上吃罢饭就出来,在这旷野一角的田格楞上躺一天,晚上再回生产队饲养场睡觉,也不说吃饭,第二天继续重复。
他的这些行为都是避着家里人的,时间还短,他们并不知少平没有上学。至于吃饭的事,少平能混嘴吃饭的地方太多了,饿不着他。
正月十八这天,天上突然下起了雪。
开始是小小的雪粒儿,打在麦苗和干草上沙沙的响,接着雪粒儿变成雪花儿,雪花儿变成雪片儿……
无论是雪粒儿、雪花儿,还是雪片儿,落地就变成了水,渗入黄土地内,沾在麦苗的叶面上,沾在少平的皮肤上,随即就被滚烫的脸颊给蒸发了。
尽管开始下雪,但少平仍然躺着没动。对于这点雪,他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依旧稳稳的躺在那里,开始看飘落的雪花儿。
在少平的视野里,它们像是突然出现,然后或直,或斜,飘忽忽的落下,随即湮没不见。
不过,他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儿。
因为雪花很快变成了水,水里夹杂着冰粒儿,落在脸上变得奇寒无比。
夹杂着的冰粒儿刚落到地上,开始还会融化,但接着就被迅速的冻上了,麦苗、干草逐渐被一层冰壳包裹住了,晶莹剔透,看着令人心疼。
冻雨!
他探视空间内,见里面也是一样,树上已经开始出现冰挂了。
不对,要出事!
少平马上支楞了起来,研究水土治理,研究农学,怎会不了解天气?
这样的天气,时间短还则罢了,时间一长,只需一晚,人就会受不了。
而看天地间这架势,不是一晚上就能解决得了的。
石圪节这里大多是窑洞,保温,不出去人倒还能坚持,但户外劳动肯定是不行了。
他起身就向村里跑,从神仙山上下来,先去金波家,让金波妈和母亲把炕都烧上,告诉她们别出去。
随后就出院直奔学校,找到金成,直接说道:“金成哥,敲铃,下课,让学生放学回家。”
“出了什么事?”
“你出去看!”拉着金成到教室外,只见窑口的石块上,已经被糊了一层。
“冻雨,长时间的冻雨,能冻死人的冻雨,麦苗冻碎,人畜皆伤。让学生回家,催促家人烧炕。”
“有这么厉害?”
“只要时间长,只会更厉害!”
“踏马的,怎么会这样?”金成大骂,扑向教室前的铁铃处,就“当、当、当”的敲了起来,嘴里还声嘶力竭的大喊:“下课,放学!”
少平奔向吴老师住的窑洞,见吴妈妈在做针线活,打断她道:“干妈,别做了,烧炕,别问为什么。给俄姐说,俄去石圪节了。俄不回来,你们哪儿也别去。”
然后不理金成在学校门口跟学生吩咐:“回家,让大人烧炕。”也没时间等吴老师给她说话,奔出校门就跑了起来。
越过哭咽河小桥,穿过枣林,从列石上过东拉河,飞奔去了田家圪崂。
一进田福堂家就喊:“福堂叔,敲钟,派人,让出山的人回来。”
“出了什事?”
“冻雨,长时间的冻雨,要早做准备,关键是人和牲口。”
“有多长?”
“不好说,一天以上。”然后就没影了。
田福堂是老庄稼人,知道长时间冻雨的厉害,不须他过多交代。
一出村少平就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在石圪节公社里,正好刘根民在。
“根民大哥,白主任回来了吗?”
“少平啊,他没回,短期回不来。你慌里慌张的,出了什么事?”
少平把冻雨的事情说了,刘根民不信,他没经历过这些,记得不多的历史知识上,黄原上也没出现过。
“你出去看看麦苗、树叶、枯草,找懂的人问问,要是晚上还没有停,就广播发通知,准备抗寒救灾吧。”
随后他就去石圪节小学,在这里,他就不能像双水村小学那样自作主张了。
先去叫正上课的穆老师出来,陈说了厉害,拉她去住的窑洞,“穆老师,俄带来一些粮食,刚才俄看了煤块,还够,如果学校放假,你和禾禾哪里都别去,烧好炕呆在窑洞里就好。”
“有这么厉害,那庄稼怎么办?”
“现在顾不了庄稼,反正你们哪里也别去,做好防寒就行。如果时间长,俄还会来看你们。”
他没有再说太多,告别后就去了中学,先找了校长。
老校长倒是知道厉害的人,马上决定先放学,学生们远的有十多、二十里地,不得不防。再说,学生们回家也能给家长们提个醒。
在和金波、润生回双水村的路上,少平见到,两旁的杨树枝上,已经开始出挂,地面也变得有些滑溜了。
冻雨下了两天一夜,直到田野被晶莹的冰块覆盖,路面滑溜的不能行人,才停了下来。
少平跟着大哥巡视田家圪崂时,不时能见到冻死的麻雀落在地上,弯腰捡起来,已经硬邦邦的了。
冻雨停下还不到半天,就起了风,然后开始继续下雪。
直接就是雪片儿,随后雪片儿变成更大的雪片,大雪片越来越密,几乎抱成了雪团,后来,密得几乎要遮蔽天地。
很快,天上地下就白茫茫的一片,冻硬后被冰覆盖的路面再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走路倒是方便了,但更让人忧心忡忡。
双水村大队会议室里,几个村干部都在。
孙少安进屋就说:“太冷了,麻雀都冻死了。”
孙玉亭又抛出证据,“俄家石檐上的几窝麻雀,死了个干净。”说罢,还有些怅然。
田福堂问:“牲口和羊都安置好了吧。”
金俊山回道:“全都封了棚,只留了通气孔,里面烧了火炉,应该能抗过去。”
金俊武很是担心,“人和牲口还有办法,那庄稼怎么办?俄去看了,麦苗上挂了冰,硬得一碰就断,这要让雪再一压……”
“碎一地呗。”孙少安接口说道:“好在已经是年后,麦子盘了根,叶子没了还能再发,虽然减产,但还会有一些。”
二爸孙玉亭说他,“美的你,俄看,这雪再下几天,说不定就要杀羊了。”
田福堂说道:“不能杀,粮食先相互匀着吃,羊能不杀还是不杀,反正有青料,还能养一段时间。”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大雪时停时下,整整下了十天,地上的雪厚得让人不敢出村。
几乎到人腰际的雪太深了,让人行动困难不说,田野里也是濠平沟满,不见道路,不见沟壑,人要是上路,一不小心就会被埋了进去,许久都爬不上来。
随后的半月内,气温没有一丝丝变化,已经下过的雪,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
而原西县城里,关于石圪节养羊的事,已经不再争论。
大雪虽然隔绝了交通,但电话没断,从市里通报的情况来看,这场冻雨和大雪覆盖了整个黄原和周边。
大灾,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