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三年的除夕夜,金波那一声高亢大吼,直冲上了夜空,久久盘旋。
那声音!
悲愤中藏有凄凉,凄凉中充满不解,不解中饱含不甘,被兄弟出卖的后的愤怒和失望被表达的淋漓尽致,情绪饱满之极。
少平心想:想来,后面他们一定会要求自己解释的,但那已经是明年的事了。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还是先过好今年要紧。
回到家里,父亲和大哥已经跟金俊海喝上了,家里还奇怪的多了一个人。
田福堂!
明白了,媳妇和闺女去过女人节,儿子被抓了壮丁,他成了孤家寡人,不知怎么的就转悠到家里了。
好事!
准女婿和准老丈人提前交流感情,这对大哥有利。
“福堂叔,俊海叔,少平给你们拜年了,有红包没?”
两个人哈哈大笑,一人赏了少平一分钱。
……
这……为老不尊呢。
少平嘟囔着“为富不仁”,挤在中间吃了几口菜,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起身道:“叔,你们喝着,俄给你们烧个甜汤喝。”
田福军道:“少平,听说你把福军家的土豆吃完了?”
金俊海奇怪,问:“有这回事儿?”
就连父亲和大哥都诧异的望了过来。
“是这样,他徐大爷,就是福军他老丈人,和少平打赌来着……”田福堂把道听途说的故事娓娓道来。
于是,少平听到了自己吃土豆的另一个版本。
田润叶,你报复的也太快了吧。
少平赶忙辩解,“叔,您别听润叶姐瞎说,她在编排俄,自己闺女欺负小朋友,您也不管管。”
“哈,就你,还‘小朋友’,你说自己信不信……”
“信。”
……
等少平烧了一个玉米鸡蛋甜汤端上来,田福堂问:“少平,你这会吃也会做,看来,以后‘双水村吃货’的名头是跑不了了。”
父亲有些叹气,金俊海却说道:“少平是个有本事的,你也教教金波,他就只会吃。”
田福堂接话道:“可不是,村里还在商量怎么奖励他一下,先是青贮养羊,后又是做蜜枣,其它不能讲,俄就不说了,村里能过上如今的日子,还真不能忘本。少平,你说,想要啥奖励?”
“哪有,俄也是村里的,出个主意的事,不算啥。”少平正说着,突然心里一动,接着就顺杆子爬了。
“但叔是领导,讲究赏罚分明,队上要真的念着这些,您安排人给俄家里箍几孔窑吧,不用村里出钱,支持些人手,打一点石料就行,俄家里没钱,但能管饭。”
父亲马上拒绝:“莫听孩子胡说,这事不能麻缠队里。”
金俊海插嘴道:“俄看这行,孙大哥,你们家孩子都大了,少安也该娶媳妇了吧,正用得着,俄看你不用再推辞。少安,你从俄家里拿些钱,再买一些木料,也就差不多了。”
田福堂想了想,觉得合适,也劝解道:“俄看行,玉厚大哥,俊海说得对,你莫再推辞,就这么办,木料也由队里出了。”
孙少安却说道:“福堂叔,这不行,木料的钱俄想办法,就是石料钱、工分也都记账上,家里以后慢慢还上。立家业的事,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田福堂不同意,“那不行,说的是奖励,都你们出了,还算啥奖励?”
少平赶忙插嘴,“叔,俄觉得大哥说的对,村里肯帮忙出人出工,还允许家里预借,已经很好了。”
田福堂一锤定音:“那就这样,木料你们也别再张罗了,也由村里先出,都记账上,玉厚大哥,这总行了吧?”
父亲终于还是接受了,“那行,已经够麻缠队里了。”
少平和少安兄弟联手,借机定下来了箍窑的事情。
历时多年,扣鸡屁股,捅鞋底子,没明没夜做变蛋,好容易攒到了钱却不敢用,在这个大年夜里,利用这个契机,哥俩不约而默契,你一言我一语,不动声色间,孙家箍窑的事,终于被提上了日程,并且马上就要进入到实际操作阶段了。
比创业史里的梁生宝家,要顺利一些。
创业之难,可见一般!
大人们说话,少平也不好掺合,就借口去学校,出了家门。
走到田家圪崂,发现路边有不少当家人正隔着东拉河向学校方向张望,这都是因为自家婆姨出门,在家里没事被逼了出来的可怜人。
“唉……一群老娘们,能的啥!”
“可不是,以后可不好管了。”
“你说,前些天咋没想着拦下呢?”
“拦?就你?田福堂都不敢!”
“也是,这阵势太大,真拦不住。”
“唉……以后这些娘们儿说话声音都大了……”
有个深谋远虑的,突然问:“你们说,她们会不会每年都这样搞?”
……
大家有些默然,对未来“夫纲”这事儿的都有些担忧。
“这是谁?出的啥主意,真能啊!”
少平赶忙撤退,不敢再呆。
他先去田家圪崂看田牛,见这人已经睡了。
吃饱了就睡,这是他的习惯了。
田牛的家里,跟他爹在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
少平经常来收拾,还教会了田牛烧火和自己煮饭,解手也去固定的厕所,家里已经干净了许多。
看一切安好,又放了一些吃食,就退出去关了窑门。
等过了年,自己也能够像田牛一样,拥有自己的窑洞了吧。
从田牛家里出来,少平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大队部,去看饲养员田万江,他弟弟田万友是少平学鞭杆和唱黄原民歌的师父。
八月份的时候,村里趁去北面进羊的机会,顺便牵回来四头奶牛,由田万江专门照顾。
喂牛、马这些大牲口,需要起夜,一般人没这功夫。田万江做这些已经很多年了,跟队里的所有大牲口都有了感情。
少平大约每星期都来这里住一晚,帮忙的同时也听老人家念叨以前,他很爱听。
“叔,俄来看你了。”
“是少平啊,大过年的,咋不在家里?跑这里陪俄这老头子干啥。”
“爸他们在家里陪福堂叔喝酒,俄也插不上话,来陪陪你,您看看,俄给您带了啥?”
“呵,花生米、猪头肉,还挺丰盛。也就是队里养了羊,能常吃一些肉了,要不,怕能把你叔给馋死。”
“叔喜欢,俄以后多给你带些。”
“这就行哩,村里的小年轻,也就你能来看看俄这老汉。”
“您也给俄讲故事哩,俄喜欢听这些。”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就你愿意听。”
少平看了下奶牛,“叔,这奶牛养着可还行?”
“别说,还真是好东西,如今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也能常喝上一口了,感觉这身子骨都轻健了许多。”
少平知道,那是营养和钙的作用,极度缺乏营养的农村人身体,一经补充,好似旱地补充了水源,像禾苗那样马上就支楞了起来,显出了非常明显的效果。
“有用以后就多养几头,争取天天都能喝上一碗……”
“傻话,福不能享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