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问你。”黄裳说罢，便直接坐在了干净的地板上，然后熟练地靠在了轮椅上。
很久以前，黄裳就喜欢来跟丹青讲故事，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在他的面前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说心里话，就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这是在黄卫面前也不曾展现过的一面。或许是因为丹青太过清心寡欲，不似尘世之人，让她勇于把俗世中的一切都讲给他听。
“嗯。”丹青也像过去一样，偶尔回应一声。
“救走风临的那只玄鸟虽然很少出现，但我知道那是丹宫的，所以这几日便没有再对风临出手，只是想问为什么？”黄裳问。
“那不是普通的玄鸟，是盘桓于梧桐之上的神鸟，它的生命是由墨神亲自赋予的，我亦无权操控它。”丹青解释道，却没有吐露出更多的信息。
说来也奇怪，墨神用画笔创造了人类与众多生灵，这里面只有人类是有灵性的，可是也只有人类需要靠画笔才能繁衍生命，而除此之外的众多生灵均可阴阳交合，自行繁衍。
哪怕丹青没有直接解释，黄裳依旧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若是这件事非丹青所为，那这神鸟又是受谁操控？于是便继续问道：“当日在救走风临时，玄鸟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只是没有人看清他的容貌，只能远远地从身形上判断，他是一个男子，这人是谁？”黄裳问。
“你可以猜，我不能说。”丹青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臂微微动了动，没有做出更多的指示。
“他便是你一直在隐藏的绘制人皮面具之人？”黄裳问。
“嗯，可以这么说。”在这点上，丹青没有矢口否认。
黄裳忽地坐直了，有些欲言又止，终而又问：“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我不知你所想为何。”丹青微笑摇头。
“你的智慧，怎会猜不透我的心事？”黄裳苦笑反问，又说：“就没有什么事是你能对我讲的么？”
“不要追查玄鸟，也请放过风临。”丹青像一个长辈一样，轻轻摸了摸黄裳的头，以示安抚。
黄裳原本双手抱膝倚在轮椅边上，这时抬起头来看着丹青，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探究和疑惑，更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无力。
丹青用纱布蒙着紧闭的眼睛，这时却转过了头，并抬起来，面朝神明，一派虔诚之意。
黄裳又低下头去，重新抱起膝盖，难得地有些脆弱，说：“三十载了，我依旧不习惯成为黄主。朝臣的争斗，天下的纷乱，丛冢的血仇……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如今，天狼再度现世，他可能就隐藏在我的身边。又来了一个异世的风临，不知到底是何动机。今日来了你这里，尚不知又隐藏着何种天意……世人道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不过也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罢了。”
丹青广袖中袖长的手指已然紧握成了拳头，却只是平静地没有说一句话。
只听黄裳继续说道：“但我既然享受世人的供奉，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我的一生，便只为世界安宁。”
丹青笑了，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自困于心。”
“所以我要走了，只是走之前，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黄裳忽地站了起来。
“请讲。”
“请试占之，吾之此行，吉凶如何？”黄裳收敛起了自己的小女儿情态，面上立刻多了几分上位者的清冷之意。
丹青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掐算了几下，而后说：“有惊无险，吉。”
“那便好，今日便先告辞了，地坛圣诞之事，还请丹宫多费心。”
“放心，黄主慢走。”丹青微笑道。
黄裳离开了，丹青不知为何，神色有些黯然，缓缓移动轮椅到那张简陋干净的禅榻边上，弯下腰去，拿出了一个空空的白玉酒坛，看样子已经在此存放了很多年。只是酒坛表面很是光滑明亮，不知被人摩挲过多少次。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面露悔意，把酒坛放回原位，再度来到神像之前，许是在忏悔，许是在祝祷。
……
……
黄裳离开静室之后，便提着灯笼沿着原路返回，却忽然在离开丹宫时停下了脚步，说：“出来！”
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长街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出现。黄裳便继续前进，并说：“你不出来，就永远别再出来。”
这话音一落，黄裳手中的灯笼忽然便灭了，整条长街彻底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黄裳只觉得眼前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唯独耳边传来了很低沉的声音，说：“黄主怎么猜到我在跟踪你？”
“青易，你安静太久了。”
“那你猜猜，我如今想做什么？”黑暗中的青易，说话声忽远忽近，黄裳根本无法感应到他在何处。
“直说，不要耽误我的时间。”黄裳说。
“我巡遍了这条街，只有你我二人，黄主，你这样孤身一人出来真的很危险。”青易说话间，仿佛又来到了黄裳的左侧。
“不然也看不清你的真面目。”
“问题是，现在你都看不见我。”
“是啊，看不见你的人，才能看见你的心。”
“我的心，一直在你的身上，黄主，跟我走吧？”
黑暗之中，黄裳只觉得自己的手头一轻，紧接着便听见了灯笼摔落地的声音，不过这也无所谓，毕竟在青易面前，以她的个人力量，点不点灯似乎都没有区别。
“去哪？”黄裳依旧很冷静。
青易没有回答，下一刻他的双手却搭在了黄裳的双肩上，黄裳只觉得耳边有轻微的呼吸声，黑暗之中，哪怕她再冷静，无论面上多平静，也不禁有些心慌。
但青易却只是赞叹了一句：“临危不乱，处变不惊，黄主不愧是黄主。”
“你要带我去哪？”黄裳问。
“我以为你特意单独引我出来，应该早就猜到了。”青易说：“说实话，我在你的身边潜伏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你既然也等了我很久，那就让我们一起走吧！”
黄裳在揣摩着青易这话的含义，却猛然轻呼一声，便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对方抱在了怀中。
紧接着便感受到有风擦过皮肤，她完全看不见，只觉得青易似乎在带她跳跃，很轻盈，很迅速，不知终点在哪儿，也不知走了多远。
“身体这么僵硬，原来你也是害怕的，手都冰凉。”青易调侃的声音从黄裳的头顶传来。
黄裳没有回答，只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胳膊，连指甲都已经嵌入了对方的肌肤之中。而这么久了，青易竟然平静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思及于此，她赶紧松了松手指。
“我们现在在很高的地方跳跃，你可以靠近我一点儿，小心摔下去。”青易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黄裳听了之后便没有再僵着脖子硬挺，而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眼前是黑暗，前方是未知，黄裳自觉从未打过这么大的赌。她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最近黄城之内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思来想去，若欲破局，便必须采用非常之法，否则就只能处处掣肘。偏偏这唯一的办法，不知隐藏着多少风险。
“你不是青易。”黄裳的话很突兀地说了出来。
“我的体内流着青家的血，身上带着青氏的令牌，神族人数有限，我不是青易，还能是谁？”青易虽然在回答黄裳，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你和风临什么关系？”黄裳接着问。
“萍水相逢，而后互助了一下，现在又算计了她，算是结了仇吧！”青易很轻松地回答道。
“那你为何心跳漏了半拍？”黄裳一直侧头靠在青易的胸膛上，这时毫不犹豫地开始反击。
“我施展轻功，刚刚走得快了些，你不懂武学，这很正常。”青易说。
“我问过黄卫，这个世界中，没有人能达到你这样的轻功，你的力量是不一样的。玄殷也说过，你的脉很不一样。”
“这么说，你早就怀疑过我了？怎么今日才说？”青易倒也没有进一步否认什么。
“我思来想去，不论你从何而来、动机为何，现在我们至少有一段共同的路要走。”
“何以见得？”青易问。
“我给过你很多下手的机会，你当时没有动，目标自然不在我。”黄裳说：“所以你接近我，无非是想借用我背后的力量。画世之中，能让你借用这一股最强力量的，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天狼，一是异世。”
“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青易赞叹。
“无论是天狼，还是异世，归根结底，都绕不开一个地方，就是北方密林。前往异世的路就在密林的极北之处，这是风临亲口说的。也是在那时，我确定你就是异世之人，只有这样，一切才变得合理起来。”
“仅仅如此？然后呢？”青易问。
“我虽不知你究竟用何办法变成了青易，但我如今是真的想看看，究竟何为密林。”黄裳越说越冷静。
她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青易却能隐约看清她的脸。不知为何，他觉得黄城到密林的这条路未免太近、太短了些，竟然这么快便到了。
“那就恭喜黄主，得偿所愿。”青易停下了脚步，随后放下了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