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带着两个家丁,一个挑担子的老仆,等在门口。
家丁手持木棒铁尺,来福拎着把戚家刀。
徐景诧异道:“带刀棒作甚?”
“少爷,那药贩子能这般卖药,必有牙行蝲唬撑腰,带上家伙,有备无患。”
晚明江南,利益·丛生,歹人相互勾结,组成团伙,名曰打行。打行有组织有分工,打着为人报仇的幌子,横行街市。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打行人虽多,没几个好汉(注1)。
徐景笑道:“我是说,你怎么不带鸟铳?”
“鸟铳?”来福一愣,“公子,咱家没那玩意儿!”
徐景叹息一声,顿感自己武备需要升级!
“改日,去指挥使一趟,买几把火器回来耍。”
“好嘞!”
听到说要打架,来福咧嘴直笑。
以徐景对晚明的了解,像他这种级别的纨绔子弟,玩刀耍棍太小儿科,火器才是主流装备。
京师李成梁的二公子李如柏,便经常在王恭厂玩炮,遇有朋友上门,便对天开上几炮,震动全城!
这才是真正纨绔范儿。
家丁从马厩牵来匹青骢马:
“少爷骑马,省些脚力。”
徐景一笑:“早上刚骑过了,歇一歇再说。”
家丁哄笑。
前世只在动物园骑过马,勉强也算会骑,他深吸口气,左手拉紧马缰,握在掌心,马镫套入左脚,右手握住马鞍后桥,双脚同时用力,翻身上马。
青鬃马打了个响鼻,顺从的低下头,哒哒出了徐府大门。
远远听见赵氏后面喊:“银子带了多少?让来福再拿些!”
徐景头也不回道:“够了!母亲不必担心,在家静候佳音!”
“别打架啊!”
“知道了,我会以理服人的!”
出了徐府,两个家丁手持大棒,护卫左右,来福走在前头,扛着把和他差不多长的戚家刀,挑担子的家仆走在最后面,挑中装着古琴茶具衣裳之类的物什。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公子是要出城踏青赏花,殊不知,这是要去砍人。
沿街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食铺、商铺、客栈、茶肆一家挨着一家,很多地方挤得人都过不去。
辰时才过,街市上便沸沸扬扬,叫卖还价之声此起彼伏。
不时有妇人乘轿骑驴,朝徐公子抛着媚眼,徐景起初还瞄女人两眼,后来就腻了。
晚明江南民风开放包容,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望着擦身而过的俏佳人,徐景暗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到了枫桥。
苏州城内水系发达,城内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
不止是池塘,桥也非常多。
街面上出现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流民捧着破碗儿,向往来行人乞讨,来福挥舞木棒,赶走那些靠近的乞丐。
“这么多流民。”
来福对徐景道:“少爷有所不知,去年太湖发了大水,淹了好多田地,昆山嘉定受灾的稻农茶农就跑府城来讨饭了。”
“官府不管吗?”徐景漫不经心问道。
“这么多人,如何管。”
徐景左右看看,路边跪着些卖身的人,人群前面一个披麻少女,头插草标,跪在草席上。
“去问问,她是如何卖的?”
来福淫笑一声:“好嘞!”
这恶奴对欺男霸女之事颇为熟练,见公子要买婢女,连忙屁颠屁颠跑过去。
脚踏在破草席上,将刀把抵在少女下巴上:
“模样不错,身段也可以,给少爷当个暖床丫鬟足够了,你叫个啥?”
少女怯怯道:“兰儿。”
“来福,你他妈慢点,懂不懂怜香惜玉?!”徐景驱马上前,瞅那少女一眼:
“多大了?”
女孩不知是在叫自己,一脸惶恐。
“喂!少爷叫你呢!”
来福大吼一声,少女吓了一跳,不敢抬头,只是怯怯道:
“回····回公子,今年十五了。”
徐景骑在马上,指着那少女道:“头抬起,看看。”
见女孩迟疑不定,来福在旁催促:“公子叫你抬头,快点,相中了,今生便富贵了!”
少女忐忑抬起头。
不错,模样还算俊俏,脸上脏兮兮的,眼眸澄澈如水,瘦的不成人形,养一养就可以用了。
他盯着少女身上麻衣,问道:“为何要卖自己?”
“给阿爹下葬!”
徐景这才望见河边躺着具尸体,周围有苍蝇围着乱飞。
惨。
徐景翻身下马,语气变得柔和:“你从哪儿来的?你阿爹如何变成这样?”
少女泪水瞬间淹没眼眶。
“我们是嘉定县茶农,租种几亩茶园过活,去年茶园被水淹了,茶叶让水泡了,佃租交不起,我娘被东家打死,我和爹只得逃难来府城,阿爹半路病倒,没钱抓药,前日去的····街面不让停尸,放在河边了,公子要能帮我葬父,我便·······”
真惨!
徐景将插在女孩发髻上的草标拔下,掏出碎银递给来福:
“去买口棺材,再雇些人手,先把人葬了。”
“啊。”
来福显然没想到徐景真要花钱。
“少爷,买了棺材也葬不了啊。”
少女怯怯的望着眼前两个面目不善的主仆。
徐景把脸转过来,低声问道:“如何葬不了?”
“还要买坟地呢,咱苏州府城哪里还有地皮给埋死人····”
苏州人口繁密,活人地都不够用,何况死人,徐景想了想:“那就葬到城外。”
“葬城外不得多花好些钱。”来福小声嘀咕。
徐景忿忿道:“你看少爷我是缺钱的人吗?废话少说,快去!”
“好勒,”来福答应一声,往棺材铺去了。
卖茶少女喜出望外,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公子心善,必得好报!兰儿以后好好服侍公子····”
“不必你服侍了,公子我身子虚,经不起你们折腾。”
“少爷,奴虽是茶农,也会烹茶制茶,”
少女脸色绯红,“勾栏里那些茶百戏,奴也懂些……”
家里有个金莲还没琢磨通透,哪里能用这么多女人。
“知道了,你且安葬父亲。”
徐景又摸出块碎银,塞给少女。
“葬了父亲,带上银子,回嘉定吧,公子我心善,见不得你们这些可怜人。”
两个家丁目瞪口呆,见徐景发善心,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围流民立即聚拢过来,哭着喊着说好几天没吃饭了。
“别喊了!我是徐家公子徐景,本公子心善,见不得穷人受苦!今日你们撞见我,算是你们走运!”
说罢,便让家丁去食铺买些吃食。
“啊?少爷?”
家丁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给流民发些吃的,让他们走!”
“少爷,你咋了?”一个龅牙家丁伸手想要摸摸徐景额头,确定公子有没有发烧。
“滚!”
百十个流民跪倒一片。
徐景伸手扶起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面朝众人,一脸诚挚道:
“或许有一天,本公子需要你们的帮助,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那一天你们也会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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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完兰儿父亲,给流民分了些饼子,总共花了五十多两银子。
临行之际,兰儿站在流民中间,跪拜哭泣,望着徐公骑马缓缓离去。
半个苏州城轰动起来,徐参议的公子,一夜之间就变傻了,把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
更多的流民涌到沿这里乞讨时,徐景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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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杏花楼。
“公子好久不来,快里面请,黛钗姑娘昨日还在念叨呢·····”
身材丰腴的老鸨迎出来,仿佛像了到财神爷一般,竟笑的合不拢嘴。
黛钗是杏花楼头牌,也就是花魁,不过见老鸨这模样,估摸黛钗也好不到哪儿去。
来福一把推开老鸨:“卖药的呢?!”
老鸨满脸堆笑:“谁?”
“卖药的!姓康,前几日还在这儿!卖给我们公子药的,别说你不认识!”
老鸨撇撇嘴:“福爷说笑了,杏花楼每日来往这么多男人,如何都能记得名字?”
老鸨便说便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很快围上来一群帮闲。
这苏州府治安,确实让人揪心。
来福怒道:“我家公子买药被骗,老子今天来讨个公道!你们谁敢乱动!”
一左一右上来两个蝲唬,也不说话,抡起木棒就朝来福砸。
来福举起戚家刀格挡,修长的刀身搭配他五短身材,格外突兀,不过招式一板一眼,颇有杀气。
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经结束。
两个蝲唬被来福打翻在地,捂住肚子嚎叫。
剩下的人,撸起袖子,气势汹汹。
一个洪亮声音响起:
“吴福是我兄弟,不得杀他!”
人群闪开条道路,一个身材魁梧,面目凶狠的汉子大步走来。
“吴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如今在公门,吃香的喝辣的,衣食不愁,就不顾老兄弟死活了?这姑苏城的买卖,向来都是买定离手。道理是这个道理,今日你若要动武,也未必怕了你,别以为仗着徐家撑腰,就敢在苏州横着走!三街六市也不是吃素的,今日这人我若交了出去,以后这街面上,谁还敢和我姓唐的混!”
周围打行纷纷跟着起哄,徐景一脚踹开一个蝲唬,来到前面。
来福手持戚家刀,正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正对峙。
大汉身后站了群打行青皮,都是些浮浪少年,头戴着花花绿绿小帽,看样子就不是良家子弟。
来福站着徐景和两个家丁,只有三人,他却是一点不怕,昂首挺胸。
苏州府打行猖獗,也不是一日两日,嘉靖三十八年,打行地痞无赖聚众围攻巡抚行辕(注释2)。事传京师,世宗皇帝大怒,派兵围捕凶手,诛杀恶少百余人,此风稍息。
眼见得来福落了下风,姓唐的大汉笑道:“吴福,当年,咱可是一起打倭寇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唐振山最重兄弟情!康先生我不会交出去,今日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各不相扰····”
人群正要散去。
忽然,前面有人叫道:
“谁说就这么算了!仗着人多,就敢欺压官府?岂不知邪不压正!”
众人回头望去,喊话的是个年轻贵公子,二十岁上下,器宇轩昂。
那公子不顾周围挑衅的眼光,径直朝唐振山走去。
打行中也有认识的,低声告诉别人,这是徐参议家的公子,人称徐阎罗,乃是苏州一霸。
唐振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对徐景拱了拱手:
“徐公子,我与吴福已商量妥当,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徐景看都不看唐振山,径直走到人群前,前面的蝲唬被他气场威慑,竟不自觉后退一步。
“唐振山!不是我要怎的!是大明要怎的!《大明律》载有明文,以蛊毒杀人,斩首弃市,夷三族,以蛊毒毒自家人,则被毒者及不知情者无罪。告获举报者,赏银三十两!”
他故意抖了抖头上的东坡巾,暗示完自己秀才的功名。
不等唐振山反应过来,徐景一把揪住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大个子,大声吼道:
“毒杀官差者,罪加一等!!!”
唐振山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一缩,打了个哆嗦。
徐景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
“实话说了,买的那药,不止我一人吃了。我舅,我姑父,或许都有吃!我舅是什么人,我姑父是什么人,你们应当清楚,他们若是吃了,这事儿就没完了!你们,就是谋害朝廷命官!今日不交人,就是包庇同伙!”
“诛三族再加一等,就是诛灭九族!你们可想清楚了!!”
徐景一出手就是王炸,先一口咬定那春药是蛊毒,再把谋害朝廷命官这个大帽子往下一压,不管有没有理,寻常人见了,气焰也要消三分。
见过玩命的,没见过公门有人这样玩命的!
打行蝲唬炸锅一般,议论纷纷。
“他舅是哪个?老子砍死他!”
“你还不知,是太仓知州!”
“那他姑父呢?”
“吴县的主簿···”
“那没事了,我不砍了。”
打行蝲唬,表面凶悍,说到底也只是群乌合之众,平日敲诈百姓勒索行商调戏妇女,扎扎火囤还行,真要和官府叫板,那是高看了他们。
十五年前,苏州府城那群蝲唬,只是因为不长眼,冲撞了巡抚行辕,最后全部被灭门,总共杀了两百多口子。充军发配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事儿闹得很大,在苏州城人尽皆知,也不是啥秘密。
唐振山站在原地,刚才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消失不见,一双浓眉拧成条绳子,左右为难。
这时,有个蝲唬穿过人群,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唐振山听了脸色微变,望向徐景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他还给流民发银子?”
徐景环顾四周,见对方气焰被压下去,也不把事情做绝,转口道:
“既然尔等愿揭发检举那蛊毒之人,依照《大明律》,本公子便先代苏州知府,苏州卫指挥使,代替我姑父我舅,当场发放赏银与你们·····”
边说边在身上一阵乱摸。
“这个,今日出门匆忙,银子带的少,便先给唐大哥了,其余人的赏银,以后再发!”
说着掏出两锭碎银,塞到唐振山怀里。
唐振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得收了,低声道:
“徐公子今日给足了我唐某人面子,只求别杀康先生,他一个外地读书人,也是混口饭吃·····”
徐景笑道:“放心,我不杀人。”
他又把唐振山叫道旁边,低声道:“老唐,你和吴福以前是兄弟,这苏州遍地都是金子,钞关运河才是大头,我准备以后和你一起做买卖,一起赚银子!都是自家人,没必要为这点蝇头小利打来打去,”
唐振山连连点头,他以前只是和府城小吏交好,听徐景这么说,巴不得和徐家攀上关系。
徐景郑重其事道:“或许有一天,本公子需要你的帮助,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那一天你也会帮我。”
唐振山连连点头:“公子说的是,以后但有用我打行兄弟的地方,水里火里,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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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身穿青袍,头戴瓜拉帽,身材清癯,手里还拎瓶酱油,哼着小曲走到一群打行前。
众人见了他,都装着没看见。
那青袍男子见唐振山也在,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唐振山扭过头,没有搭话。
却听徐景大声道:
“好啊,毒害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出来打酱油!抓住他!”
注:
1、(明)郑若曾《江南经略》卷二《苏州府·吴城兵辨》,合肥:黄山书社,2017,第128页“打行人人数虽多,好汉几无。”
2、何三畏《云间志略》卷二《名宦·大中丞见海翁公传》,第八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第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