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城是典型的江南城市布局,“水陆相邻、河街平行、前街后河”
太湖南运河的望齐们,水路纵横交织,两岸码头,牙婆行商僧道小农游走其间,好一派繁华景象。
暮春雨霁,苏州达官显贵,多有乘船出游者,水道上画舫乌篷船摩肩接踵,热闹纷纷。
一艘画舫由远及近,缓缓驶向望齐门,引得众人驻足观看。
那画舫装饰豪奢,朱栏碧幄,明棂短帆,中仓四柱结了顶,用的是篷簟做幔,船上舟工船夫,僮仆丫鬟,皆是齐备。
眼尖口快的牙婆很快认出,这是徐参议家的船。
必是那纨绔子弟从东庄庄园回城,这般招摇过市,看那舫中美婢妖童,真真羡煞旁人。
“韶儿,好久没得王家消息了,过几日你带上些礼物,去太仓走一趟。”
银厢珠宝屏风后面,丫鬟金莲捧着个酒盘,盘中装了茶果点心,徐景拣起盘中红彤彤的樱桃,偷偷摸了把金莲丝滑小手。
“啊?王家?”
徐景一惊,把樱桃吐出,啪叽掉在船板上,金莲在旁抿嘴偷笑。
“韶儿。”
赵氏回头瞪眼丫鬟,郑重其事道:
“王家比咱们显赫,徐老爷去年主持顺天乡试,多半会进翰林,将来必是宰辅人物,你爹早早给你铺好了这条路,你好好走,可比科考更出息。”
徐景瞅着美人金莲,寻思着这王家是哪个,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脑中浮现“小伙子少奋斗二十年”的富婆表情包。
这特么是要入赘的节奏?
“你与王桂指腹为婚,这些年也未走动,眼下咱徐家有难,王家也得出分力,你这趟去,把那件妆花过肩云蟒绸衣带上,送给王桂她娘,还有你爹书房那幅吴道子南岳图。”
“吴道子的南岳图?!这也能送人吗!”
徐景叫出声来,把旁边还在和自己调情的金莲吓了一跳,搁在前世,这幅画至少得值几千个W!
“韶儿若喜欢,回头让董思白多给你画几幅!”赵氏吃了颗樱桃,漫不经心道。
董思白便是董其昌,这会儿应该才二十岁上下,虽说他还未成名,可是书画天赋也非常人可比!
徐景前世浸润文物古玩多年,对这些明代书画家生平了解颇多·····
难道董其昌也是可以随叫随到的吗?!
看来徐家势力真是非同一般!
徐景只觉一阵晕眩,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赵氏不忘叮嘱道:“王老爷人现在京城,自从新皇继位,他便没回娄城,王府只有女眷,你送了礼便回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景内心再次狂喜!
娄城,是太仓州的别名,类似于后世称武汉为江城。
王老爷,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历首辅王锡爵。
王桂,是王锡爵的女儿。
这太仓王家,本出自于琅琊王氏。这个家族,可说是江南,甚至是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
王氏族中子弟,多有为官者。
王锡爵会试名列会元,廷试是榜眼。他弟弟王鼎爵也是榜眼,其子王衡顺天乡试名列第一,万历二十九年高中进士,时人誉为“父子榜眼”。
王衡之孙王掞为康熙九年进士,官至文渊阁大学士。
比起那位狗力国家牲死以家族传承吾辈责,王侯将会就有种乎的江左公子,太仓王家,才是名符其实的簪缨世家。
没想到自家和王家还有这层指腹为婚的关系。
“孩儿知道了,不会让岳父母小觑徐家。”
赵夫人瞪徐景一眼,刚要责备儿子油腔滑调,又觉得一阵欣慰:看来,韶儿是真的长大了。
徐景转身来到船舷边,手抚船舷,眺望南运河繁华景象,心花怒放。
徐景的前世,可谓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穿越一把,如今家族却面临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政敌碾压。
想起两世为人,两世都是受人欺负,一股莫名怒火在徐景心头燃起!
为了家族,为了自己,必须遵守蒲公英的约定,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和太仓王家攀上亲戚!
没办法,穿越者的爱情,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且让人,意难平。
明代进士选拔,除了考察士子才识,对进士的仪表,也格外看重。
据说大明朝第一位状元郭翀,因为貌丑,被明太祖降为榜眼,而长得比较英俊的吴宗伯,则被朱元璋选为状元·······
朱元璋之后,明朝皇帝钦点状元,都要看脸。
王桂的父亲王锡爵,当年可是高中榜眼,想来必定不丑,既如此,他的女儿大概率也是个美人。
甚至可以大胆想象一下,冰冰幂幂亦菲雪雪娜娜,总有一款适合自己未婚妻。
穿越就送美婢娇妻,父亲从四品,家财万贯,岳父还是个首辅。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王炸开局?!
不就是个张居正吗,办他!
以徐家现在的实力,以父亲这个浙江布政司参议的官位,即便拥有实权,到底是个从四品,连巡抚都比不上,张居正权势遮天,又有太后、冯保支持,想要和此人板腕子,还须联合更多盟友。
徐景立即想到了夺情(1)事件。
在张居正夺情事件中,大明官员们出于各种目的,纷纷出来反对。
如果能把这批力量整合起来,为我所用······
“好,就这么干!”
前世就喜欢争强好斗的他,瞬间热血上涌。
他决定彻底忘掉上辈子那些糟心事,开始新的人生!
于是张开臂膀,拥抱这个新世界:
“大明朝,我来了!”
忽然脚下一滑,不小心踩着樱桃核,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头重脚轻,一下栽到运河里。
噗通!
河面溅起一朵水花。
“来人!少爷掉进水里啦!救命啊,来人啊!快来捞人啊!”
~~~~~
三天后,苏州府城,徐家大宅后院。
徐景韶沿着曲径通幽的游廊,顺着八只花缸夹道的石阶,优哉游哉踱着小方步。
来福像条尾巴似得跟在后面。
“少爷,你真记不起了?”
来福,是徐景给家奴吴福起的名字。
吴福今年三十有五,原是苏州卫的备倭军,当年跟过俞大猷打倭寇,俞大猷被贬后,吴福所在的备倭军尽行遣散,很多沦为打行蝲唬,徐参议念此人忠心,便给吴福脱了卫所军籍,留在苏州府,成了自家家丁。
这人五短身材,十指长满老茧,下颔眉间各有处不甚明显箭疤,据说从前是个弓手。
吴福平时笑起来憨憨的,加上皮肤黝黑,其貌不扬,活脱脱一个庄户人。
不过,一到打架时候,他下手比蝲唬还狠,前年徐景和同城刘公子为争宠花魁大打出手,吴福一个人,打得对面四个家丁头破血流,其中一个直接被打断肋骨。
徐景因此一战成名,苏州城内,没几个纨绔子弟敢惹他。
徐景从小便与吴福厮混一起,长大后两人臭味相投,关系亦友亦主。
吴福无福,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太过晦气,总让徐景有种下一秒就要倒霉的预感。
徐景可是来大明享福的,怎能无福呢!
于是,在跟随赵氏回家的第二天,他便让吴福改名为来福。
“来福,你说说,那晚我是如何昏倒的。”
“那日少爷带我去杏花楼,一进门撞见那药贩子,卖咱两粒秘药,说“吃了甭提多带劲儿”,结果公子一口气吃了半瓶,第二天就····”
徐景穿越过来的前晚,在杏花楼撞见个北地士子,三十来岁,气度儒雅,一看就是老实人。
那人掏出个花花绿绿的瓶子,说这是祖传秘药,传了十六代,本来五两银子一颗,一颗便可“夜御十女”,甭提多带劲·····因家道中落,为凑川资(路费)回乡,现贱卖,一瓶只要二十两。
本着必须欺负老实人的原则,徐公子直接还价二两····
在来福一顿拳打脚踢后,双方顺利成交。
这苏州通都大邑,凡四方难得之货,靡所不有……天下财货莫不盛于此。
徐景毕竟是从四品参议家的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所以一眼便看出那瓶里装的不是凡物。
不久后,徐公子带金莲去东庄玩打扑克的游戏,打到开心时,抓了一把金刚散就吞下。
结果,当场昏死过去。
来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推说少爷得了伤寒·····
“金刚散,祖传十六代秘药!竟敢卖假药骗我,来福!走!”
“少爷息怒!夫人脾气你晓得,知道咱出去惹事,不得把我捆了丢太湖喂鱼,再说,少爷你不是要去王家吗?”
“一码归一码,骗了老子,屁都不放一个,这事儿传出去,少爷我以后还怎么在苏州混!”
次日一大早,朦朦胧胧,一阵清香飘到徐景身前。
细细看时,是金莲。
“少爷醒啦?”
“哦····”
徐景喉头蠕动,金莲腰身似扬柳,胸前块红缎裹胸,更显婀娜身材。
红色纱衣下,隐约可见如雪白肌肤,白藕似得双臂轻轻招展。
徐景刚刚睡醒,血脉喷张。轻轻抓住金莲削葱般的十指,关切道:
“穿这么单薄,冷吗?”
“少爷,冷,奴家好冷。”
一把将美人拽进被中。
帮金莲暖了暖身子,起来洗漱,吃过早饭,顿觉精神抖擞。
来福在外面催促。
徐景心道,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注:
1、夺情事件: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父亲病死。按照封建礼教,父母死亡,在外做官的儿子必须离任回乡服丧三年,等到服丧期满后才可回任办事。当时张居正权势正如日中天,生怕一旦离去,他人谋其位,改革中断,因此不想回来家江陵奔丧守孝。
前者,给事中余懋学,御史傅应桢,给事中徐贞明,刘台因反对、指责变法,都受到镇压。“夺情”成为反对派反对新政的契机。
万历五年,怀揣不同目的,各路人马纷纷登场,反对张居正夺情。
吏部尚书张瀚坚持认为张居正应当丁忧,被罢官赶回原籍。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书疏劾,说张居正夺情是违背“万古纲常”。检讨赵用贤上书,认为不能援前朝故事为张居正夺情制造根据。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弹劾张居正夺情是“贪位忘亲”。
张居正大怒,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各六十,艾穆、沈思孝各八十。。
观政进士邹元标,批评张居正素来以“非常之人”自居,而他“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说明张居正实际上与禽兽无异。张居正大怒,下令廷杖邹元标一百六十······(万历六年(张居正回乡安葬父亲,不少官员联名请张居正回朝,王锡爵拒绝签名,遂离开朝堂。)
后由明神宗朱翊钧出面,以张居正“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命张居正在官守制,“夺情”风波终于平息了下来。张居正虽成功“夺情”,仍旧独执大权,但此事成为他死后遭到群臣反攻,被论罪抄家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