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如洗,断桥清涟,江风洒襟,云落山涧。
大明南直隶苏州府,东庄(注1),拙修庵。
临窗摆着的福州髹漆方桌上,放着汉未央宫瓦砚和玉厢花梨木镇纸(注2)。
稍微了解明史的朋友都知道,这两件玩意儿,乃是嘉靖朝权臣严嵩父子的藏品,不知为何就流落辗转到了此间。
一起辗转而来的,还有屋内那张厢玳瑁屏风矮床。
此刻,矮床上坐着个身穿淡绿裘袄的妇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看气质便颇为富贵。
“说了韶儿不能再读书,你们都当耳边风是不!”
她口中的韶儿,这会儿正站在方桌前面。
这是个身材修长,剑眉星目的少年,正目光机警打量四周。
妇人声调忽然提高,少年的注意力从旁边一个妖艳丫鬟身上转开。
“韶儿,说,谁鼓捣你读书的?为娘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少年默不作声。
妇人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抓起桌上的《四书章句集注》,恨恨扔在地上。
“好好的,读这劳什子作甚?你爹不在,就没人管你了?!天天在外头惹事,昨儿又带浪蹄子来东庄玩耍!你爹过几日回来非·····”
窗外,布谷鸟在百年老椿树上,咕咕乱叫。
那个俏丽丫鬟笑吟吟道:“布谷鸟打鸣不是桃花便是财,恭喜赵夫人,公子今天醒来说要考功名,怕不是文曲星附体,老爷知道,必定欢喜·······”
“喜欢个屁!”
赵夫人指着丫鬟骂道:
“韶儿马上就要成亲,你这浪蹄子还敢鼓弄唇舌,以为我不知你那点心思,滚!”
丫鬟脸色涨红,慌不迭退下。
赵夫人一屁股坐回在矮床上,捶胸顿足:“老爷在杭州忙着推考成法,御史就要来苏州巡查,你还天天捣乱!徐家就要有祸事了!”
考成法?(注3)
徐景抬起头,目光炯炯。
莫非,穿越到万历朝了?
半个小时前,在对某明代王公墓的抢救发掘过程中,突然发生意外,墓道塌方,南都省考古队长徐景撤退不及,被活埋在了墓室中。
墓道漆黑一片,周围只有沙子落下的窸窣声,沉重潮湿的沙土一点点淹没了他的躯体,氧气很快耗完,呼吸渐渐微弱,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弥留之际,一个神祇般的妩媚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少爷!少爷!”
再睁开眼时,徐景就躺在这间屋子里,面前站着个妖艳婢女。
婢女媚眼滴溜溜乱转,不停在他身上游走,看得他喉头发干。
稍稍清醒,他忍不住问: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好在记忆没有完全抹去,说话口音也是标准苏州方言,在和美婢女一番深入交流后,他意识到自己穿越了。
徐景还是那个徐景,不过已经返老还童,从中年大叔变回到中二少年,而且多了个表字:冬润。
韶儿是他的小名,徐景现在的身份,是生活在晚明苏州府城的一位宦官家公子。
两位相隔四百多年的徐景,之所以能发生交集,除了那场原因不明的考古事故,还因为徐公子的任性。
昨日,徐公子带婢女来东庄游玩,一直玩到后半夜。
次日天明,也就是今天,徐公子日上三竿还没醒。
随行小厮以为少爷又病了,连忙跑回府城禀告赵夫人。
徐景的母亲赵氏,听说之后,风风火火赶来东庄,发现儿子已经醒了。
赵氏刚一进屋,抬头望见案头摆着本《四书章句集注》,顿时火冒三丈。
这《四书章句集注》上面写的,都是些八股文的考点。
简单来说,这是明代士子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三年前,十六岁的徐景第一次参加苏州府乡试,胸有成竹说要考个举人,结果刚进贡院就头晕目眩,接着大病一场,最后举人没考到,还差点丢了性命。赵夫人四处托人求药,请到苏州府最好的郎中,却瞧不出毛病。后来一个道婆说徐公子命犯魁星,想要保命,不可再参加秋闱(乡试)。这一来二去,徐景遂断了科考念想,每日和家奴斗鸡走狗,放飞自我,完全成了个纨绔子弟。
徐景刚醒来,随手翻了几页书架上的那本科考模拟题。
于是,就有了开头赵氏暴怒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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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景对周围环境适应很快。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下楼做个核酸就能随便穿越,每天全世界各地诞生的穿越者,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总之,大家对穿越这件事,早已群体免疫。
在墓道坍塌前,徐景一直从事考古工作,常年和各类古尸骸骨打交道,加之他性格早熟,遇上什么事,喜怒不形于色,给人感觉城府很深,不过因为这次穿越,不可避免的沾染上宿主的毛燥轻佻等毛病。对了,还有好色。
总之,现在的徐景,是个复杂的矛盾体,单纯用好或者坏能形容此人,未免显得有些幼稚。
在经历短暂慌乱后,徐景已经适应了这个纨绔子弟角色。
见赵氏梨花带泪,哭的正伤心,徐景安慰道:
“好了,都听母亲的,以后不乱读书了,安心混吃等死,那个啥,躺平。”
赵氏眼泪婆娑,伸手抚向徐景英俊的脸庞:“吾儿,你长大了,说得真好!对,躺平!”
徐景心中诧异,一般大户人家,都希望后代多读书考取功名,还有,这徐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赵氏口气不小。
“新皇继位,朝局乱的很,为官也未必好,你爹开罪张元辅,被罚了半年俸银,前途未卜!你不入仕做官也好!京师不过砂砾场,风大沙大(注4),做到首辅又如何?你看高肃卿(高拱)(注5),一着不慎,就被张江陵陷害扳倒,落得树倒猢狲散,前年高拱被赶出京城,几大箱子行李都丢了,仆人也跑了,真是可怜啊,徐家可别落得这个下场······”
徐景在旁认真听着,刚刚松弛的神情,又变得凝重起来。
“什么情况,刚来就要被人整,对手还是张居正!”
这开局,也太难了吧!
隆庆六年,张居正扳倒高拱,独揽大权。
既然刚才说这是前年的事,那么,可以肯定现在就是万历二年。
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整个大明朝堂都在张居正控制之下。
得罪了张元辅,徐景不由为他这个位面的老爹担心,当然,也为自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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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们备好饭菜,徐景跟着赵氏,来到拙修庵旁的草屋耕息轩。
耕息轩院外,树有篱屏,草屋窗前挂着斗笠蓑衣,墙角靠着锄头䦆头,都是崭新的。
徐参议想效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现在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归隐田园的理想,只能是奢望了。
凭借赵氏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以及自身残留的记忆,徐景对自己身世有了进一步了解。
他的父亲名叫徐延裸(字德业),乃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先在浚县做了两年知县,而后升为浙江布政司参议,从四品的肥差,掌一省粮储屯田诸事,一直做到现在。
东庄是当年徐延裸花费重金,从本府一位富商吴氏手中买来的,到手后又进行一番扩建,据说建成后,连拥有三座弇山的王世贞看了都叹服不已。
去年六月,朝廷推行新法,从考成法”开始,“以六科控六部,以内阁控六科”,综核名实,整顿吏治。
大刀阔斧的改革下,那些混日子的官员就不好过了。
各地巡抚巡按,参议佥事忙得鸡飞狗跳。
徐延裸服膺儒学,对张居正行申商权术,用权术扳倒高拱,颇为不满,他上疏皇帝,说新法应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结果,御史弹劾他“懈怠新法”,徐参议被当成守旧官僚的典型,遭到张居正批驳,不仅被停了半年俸禄,还得接受御史调查。
“韶儿,这是佃户前日进献的野味,尝尝。”
一桌子的鹿肉獐肉,山珍海味,徐景有些晕眩。
赵氏颇善饮酒,这让徐景有些惊讶,母子二人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徐景还感觉恍如梦中,斟酒的美婢俯身上前,身姿摇曳,身形若隐若现,他有些迷糊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少爷说笑了,奴家是金莲,昨晚还给你暖床的!”
“哦,姓潘的那个金莲吗?”
“公子你猜。”
金莲含情脉脉,挺身凑近一点。
正要搂住,赵氏一个眼神,潘金莲连忙退下。
“都快成亲的人了,还没个正形!整天和丫鬟厮混一起,没出息!”
赵氏边说边给儿子夹菜,唠唠叨叨:
“咱们在家吃山珍海味,不知你爹在浙江吃的什么······张居正简直混账,非要把衙门公文分置三本账簿,府衙,六科,内阁,各要一本,翻来覆去,真是折腾死人!”
徐景知道赵氏说的是考成法,听了只是摇头,小皇帝身边的那位张先生,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张居正主政期间,对江南豪绅——也就是像徐家这样的大户——一直采取打压政策。
按照原本历史,要不了多久,徐延裸就会下狱,罪名是“纵容恶奴行凶”。徐景很清楚,明代这个罪名基本就是口袋罪,随便哪个官员被弹劾,都有这么一条。
徐家辛苦经营的东园亭榭池沼,最后尽被拆毁,落得个人亡园毁,徐景和他的家人,也是死的死,亡的亡,一个不剩,下场悲惨。
“韶儿,御史要来苏州了,头一个就查咱们,你爹过几日回来,他说等你成了亲,他就致仕,来东庄养老,免得在官场争斗……”
徐景此时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临近,他望着面前这个捡来的母亲,一阵久违的暖意涌上心间。
一想到磨刀霍霍的张居正,一想到自己前途被别人攥在手心,徐景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又绷紧起来。
张居正!
隆庆六年,张居正扳倒高拱,掌握大权,在他有生之年,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交叉点,这位权臣,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厘剔官弊,推行改革。日薄西山的大明,再次焕发生机。
“海内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同寺积金四百余万”
然而,张太岳鞠躬尽瘁为朱家江山劳瘁而死后,不仅一无所有,连家人都遭到清算。
海瑞评价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徐景对张居正,都颇为敬重。
然而,
徐景不是在乎羽毛的圣人,不是舍己为人的圣母,更不是任人拿捏的小白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人。
既然敌人咄咄逼人,想置徐家于死地。
徐景也不能坐以待毙。
不管他是内阁首辅千古一臣张先生张少保。
不管他为一己私利还是为天下苍生,欺负到自己头上,那就一个字:
干!
“张太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战吗,战啊!”
徐景起身给赵氏满上酒,郑重其事道:“母亲不必担忧,有孩儿在,没人敢欺咱们,张居正用诡计赶走高肃卿,独揽大权,作威作福,欺压百官,如今想对付徐家,没那么容易!”
注:
1、东庄:位于苏州城东,紧邻城墙和内城河,是明代苏州富商吴融的产业。嘉靖年间由浙江布政司参议徐延裸所有,东庄面积约六十亩(后扩建至百亩),大部分是田、地、河等自然景观与农场;亦庄亦园,是晚明江南园林的代表之一。
2、见《天水冰山录》
3、考成法:明代万历时期官员考核制度,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有效实现了考评与纠偏相结合,改变以往主要靠吏部考评官员的方法。通过内阁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最终使内阁成了改革的中枢,控制了从朝廷到地方的各级行政机构,为张居正之后的改革扫清了障碍。
张居正去世后,万历十二年,考成法被废。
4、明代北京沙尘天气渐趋恶劣,许多在北京居住过得南方文人都有类似记载,如屠隆在《在京与友人书》中曾抱怨说:“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矢和沙土。
5、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朱载坖为裕王时,任侍讲学士。嘉靖四十五年以徐阶荐,拜文渊阁大学士。隆庆五年升任内阁首辅。
明神宗即位后,高拱以主幼,欲收司礼监之权,还之于内阁。与张居正谋,张居正与冯保交好,冯保进谗太后责高拱专恣,被勒令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