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柳门死后第四天,整起案件原由被百川院公之于众。
导致虚怀楼灭门的罪魁是他,八年间掳掠女童杀害的也是他,以风雅名仕范柳门一夕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凶手虽死,可丢了女儿的父母们如何咽的下满腔愤恨,带着邻里街坊潮水般冲破了须臾山庄的大门。
范柳门的姬妾们慌忙搜了些值钱的东西四散奔逃,门下奴仆或是逃跑或混入人群,昔日号称训练有素的家仆们就这么的成了乌合之众。
一开始人群是为讨要说法,但见无人管事,这偌大的须臾山庄就成了自家后院,被洗劫一空。
然后是一把从马厩燃起的火,不出一个时辰火舌吞没了整个山庄。半日后,原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山庄已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须臾山庄终跟多年前的虚怀楼一样,化入了尘土。
李莲花三人在附近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空冢中的遗骨安葬在此。
这副骸骨不是东方小姐,觉生当年担心女儿死后还要遭土夫子的折磨,便从乱葬岗里寻了副无主的尸骨造了假坟,范柳门盗的便是那个假的。
这小孩生前死后都吃尽了苦头,方多病心中不忍,便找了个风水师父看了这处风水宝穴。
须臾山庄一案才有结果,方多病就被抓回了家。
想他也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多愁公子,被捆得跟螃蟹似的押上马车,斯文颜面碎了一地。
没了方多病,莲花楼一下就安静了许多。
今日天气极好,合欢热心地帮着李莲花晒药材。
茯苓、黄芪、西红花,杜仲、天麻、鱼腥草…李莲花医术水平存疑,但药材备得一样也不少。
合欢一面翻着药材,心里打着别的算盘。
“你有话就说,别拿我的药材出气,近来丹参可贵。”李莲花从合欢手中接过丹参,淡淡道。
合欢一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李莲花嘴边挂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道:“你没那么难猜。”
合欢歪头,一身青衣的李莲花在阳光下,修长手指摆弄着药材,姿态优雅。若是将药材换成白鹤,想来也是极适合的。
没了丹参,合欢又抓起一把杜仲揉搓,慢悠悠道:“我想说…今日天气格外不错呢。”
李莲花顺势问道:“怎么个格外不错法?”
今日跟昨日一样,晴天,无云。他这么问,就是有意“刁难”来着。
合欢自然不知道李莲花用意,不假思索道:“今天的阳光更温和,不扎眼睛,晒在身上很舒服。”
接着她张开五指,“风也柔和,像水一样…不留神就滑走了。”
想不到竟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李莲花挑挑眉,不以为然。
合欢啧一声,“你不信我。”
一把扫下李莲花手中的药材,扒拉开他的手指,迎着风的方向抬了起来。
李莲花只当她孩子气贪玩,正要抢回手指的控制权,但什么东西滑过了指尖…柔软的,顺滑的…
他不由地想抓住,却捞了个空…
那种难以言喻的触感叫他有些上瘾,这一回不用合欢“教导”,他张开手,果然又摸到了…
这是风…真如合欢所说,如水的风…
他垂下眼皮,不期然对上了合欢的眼睛,亮晶晶的。
亮的几乎要将人心神都攫了去…
李莲花慌张地将视线转向散落在竹筐上,双手看似轻松实则没有章法地拨弄着药材。
不妙,刚刚的状况实在是太不妥了。
他不是不谙请事小伙子,自然知道那一刻心中莫名翻腾起来的心绪是怎么回事。
这份悸动出现在自己身上是不对的,决计不能再跟她一起了。
主意己定,李莲花兀自地盘算怎么再不伤害打击合欢的前提下,跟她分开时,那厢开口了。
“李莲花你就是李相夷,对吧?”
虽然是问句,但答案早已在合欢心中,他承不承认并不重要,她只是要寻个话头。
“我知道你中了碧茶毒,我要给你找药。”她一字一顿,认真地说着。
李莲花微微眯起眼,末了还笑了起来。
见此情状,合欢开心地背过手,笑道:“你可知邪童药仙?他所制的玉清丸可解百毒。我手里刚好有他退隐之处的舆图,我们一起去寻药罢。”
听她急急地说,李莲花唇边的笑不减,可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寻药?”李莲花玩味地噙着这个词,冷笑道:“合欢,我倒要问你。我中毒与你何干?我可不记得曾让你去为我找药,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合欢没料到李莲花是这个反应,她先是怔了怔,旋即忍下委屈,强笑道:“是我着急了,但我原先计划也是想先找到舆图,我们再…”
李莲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合欢,他道:“我们?呵,合欢,从来都是你我,哪来的我们。”
他抿了抿嘴唇,接下来的话定然是伤人的,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
邪童药仙跟玉清丸,他自然是知晓的。他医术奇绝,相传五百年内无人出其左右。乃当世之神医。三十多年前他突然金盆洗手,自此无人得知他的踪迹。
传闻他的住处设有蛇虫毒障,机关重重。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人去寻他,回来的只寥寥数人,其危险可想而知。
合欢大剌剌地说要去,李莲花岂能放任她去干蠢事。
他看得很开,只想在自己咽气前过寻常日子,犯不着拉上别人。
李莲花继续道:“合欢,我跟你虽曾拜过天地,但那只是一时权宜,你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合欢小脸涨得通红,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即将喷出胸口的怒火,沉声道:“李莲花,你确定要怎么跟我说话吗?”
李莲花面色淡然,冷冰冰的眼神看向合欢被咬的死紧的唇,狠下心道:“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一把杜仲迎面抛了过来,李莲花不躲也不闪,由着它们尽数往自己脸上招呼。
合欢蹙紧了一双眉,狠狠道:“李莲花,你现在真像个懦夫!”
她强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这里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合欢梗着脖子,从怀里掏出从范柳门空坟里捡来的五两扔到李莲花身上。
“我曾说过要请你吃饭,这就是了。”她手心朝上一翻,“我给你的那文钱,还我!”
她说的是重逢那时,自己许诺请李莲花吃饭,亲手用红绳绑住作为信物的那文铜钱。饭不必吃了,但信物自己是要拿回来的。
李莲花弯腰捡起银子,无所谓地耸肩道:“拿东西我早就弄丢了,不过一文钱我还是有的,你要?”
合欢神色冷然,她咬着牙道:“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便决绝地转身走了。
上一次,是李莲花先转身。这一次,先走的是合欢。
李莲花闭上了双眼,他怕多看一眼,心中留恋便要多一份。更是怕,自己要被“拉住她”的念头控制,真的将她拦住。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莲花才缓缓将眼睛睁开。眼前是方才一样的蓝天,绿树,如水的微风,不同的是没了合欢。
他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将掉落一地的杜仲一一捡了起来。
走吧…走得远远的,离我越远越好…
这便是,最好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