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六郎的笑声充满整个花厅,他笑得极张狂,嘲讽李莲花的异想天开。
合欢皱着眉头,她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可不知怎么的,李莲花的话,她是信的。
因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李莲花断然不会如此笃定。
心下如此想着,合欢忍不住瞧向李莲花,后者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张叔身上,从方才就没离开过。
“人的容貌的确会因为时间有所改变,可骨骼、五官的变化是很小的。”李莲花微沉吟着开口道:“多年前我曾有幸见过东方楼主一面,东方楼主您…变得不多。”
张叔的脸神经质地抽了抽,久久了才说道:“十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正视这张脸。”
他嘴动了动,布满半边脸的疤痕也跟着动了起来,犹如夜叉咧嘴,狰狞可怖。
“李神医,对着这副模样说变得不多,是在打诳语了。”
说罢,张叔看向已经呆滞了的颜六郎,满眼悲悯。
颜六郎已经不笑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中了似的,呆呆的看着那张脸。
入庄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打量这个素日里沉默得如同空气的老人。那还算完好的半边,布满皱纹…
“不不不,不可能。”颜六郎否认,他皱着眉,“楼主比我还恨范柳门,可这个老头子三番两次作梗,阻我杀人。他只是范柳门的走狗,绝不是楼主!”
恨意复有缠上颜六郎,这老头便是他在须臾山庄最恨的第三人,若不是他…他早就大仇得报。既然杀不了管家,杀了这老头,亦是报仇了。
颜六郎想到这,脸也变得扭曲起来,怒气驱使他扑向张叔,掐向他的脖颈。
方多病站的最近,反应是极快的,甩开衣摆,抬起脚,踢中了颜六郎。
外力促使颜六郎失去了平衡倒向一旁,但他的手还是倔强地想抓住点什么。
在他摔倒在地的同时,一个头套也跟着掉落。
众人只见张叔头顶光秃秃的,六个戒疤格外醒目。
颜六郎不敢置信地呆了半晌,爬着往前两步抓住张叔的衣摆,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他糊涂了,眼前的人分明不是楼主,可为什么自己又觉得他就是楼主。
如若他是楼主,为什么要阻他报仇,为什么不跟他相认,为什么…
张叔躬身搀起颜六郎,却不看他,紧抿的唇动了动,才道:“颜施主,东方若谷已死,贫僧法号觉生。”
颜六郎整个人如遭雷劈,身子一沉,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觉生望向众人,久久才道:“那年我纵火烧楼,本想一死了之。可熬不住火烧的疼逃了出来,被一方丈所救,伤好后就受戒入了佛门。”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可再提起过去,心绪仍有波澜,看来是自己修行尚浅。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莲花追问道:“那觉生大师来须臾山庄是?”
“我入佛门不久,怎敢妄称大师。”觉生淡淡一笑。
分明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笑,现在的他却没有了先前的骇人。
“莺儿跟六郎是为我一家复仇才接近的范柳门,他们因我背负仇恨十年,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此手上染血。”
“那…范柳门是你杀的?”方多病问道。
他认为为了无辜丧命的妻女,策划复仇的忠仆,觉生杀人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不,范柳门是莺玉杀的。”李莲花道。
即便李莲花当众驳了自己的推测,方多病也是不生气的,他只关心真相
“可有证据?”方多病问道。
李莲花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窗前。日光打上他的侧脸,半明半暗,叫人看不出情绪。
“案发当晚,莺玉应是用迷药将范柳门制服,一刀插进心脏结果了他的性命。我看过范柳门的尸身,他身上伤口虽多,但只有心口的刀伤周围皮肉翻卷。这种情况,只会在活人受伤时出现。其他伤口,包括切掉的手指皆是切口平整,可见是死后造成。”
李莲花又道:“觉生师父,我说的可对?范柳门为了防止外人进屋而不知,在门口窗边都撒上了粉末,你鞋底就沾了些。想来是案发当晚进过那间房子吧。”
觉生怔了怔,看向自己的鞋,忍不住叹道:“李神医眼力卓绝。不错,案发那晚莺玉给我留了口信,让我子时去伺候。我到时,范柳门已经被莺玉杀了。莺玉说她早就认出我了。还说自己终于得了解脱,天一亮便会去投案自首,请我照顾六郎。”
“所以你在看见范柳门尸首时不以为意,但看到莺玉的尸体才会那样惊讶。”李莲花道。
那时他就是看见觉生这个矛盾的反应才起了疑心,私下一查才推断出他的真实身份。
听到提起自己,颜六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莺儿…那莺儿是谁杀的?”
“她是自杀。”李莲花道。
方多病道:“自杀?不对吧,她手指不是也被切了。总不会是她自己切的吧?”
有道是十指连心,活生生切下四根手指,这勇气绝非常人所有。
面对方多病的质疑,李莲花只是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他先把一方皱巴巴的帕子摆在桌上,“莺玉的四只手指切口外皮翻卷,是生前切的。这方帕子是我在桌子底下寻到,这里有一处破损。”
李莲花指向帕子上的破口,丝线纤维参差不齐。
“在莺玉嘴里,我发现了几根同样的纤维。可能她怕切下手指时会大叫将人引来,便将嘴堵上了。其次,是这琴弦。”
他接着将第二样东西放到了桌上,里头是合欢寻来的琴弦还有竹叶。
“这琴弦是合欢在水车上寻来的,莺玉将它的一端寄在水车上,另一端寄在刀上,她自戕后将刀拔出。而水车的转动会将刀通过那屋子的气窗拽出来,最后因为琴弦崩断落在空地上,造成怨鬼复仇的假象。这几片竹叶,便是被断裂的琴弦所割断。”
李莲花说的很慢,没有抑扬顿挫,他只是在陈述。在座的听者跟着他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勒出那晚的画面,顿觉胸口如蒙着一层湿布,闷着难受。
“她如此这般麻烦,是为什么?”方多病不解道。
觉生叹了一口气,道:“各种缘由,我想在这信中应是写明了。”
说罢,他拿出一封未来得及拆开的信件。
这封信是案发当晚,莺玉将钟爱的白猫托付给觉生时,夹在猫的物什包袱中。一本书的封皮里的。
因为藏的隐秘,觉生也是早上才找到,还没来得及看。
方多病身为刑探,很有自觉地接过,读了起来。
信很长,足足写了五张纸。信中有血迹,可能是莺玉在杀完人后写下的。
信中莺玉将如何发现范柳门为绑匪,如何接近他,乃至设计杀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先是用迷药将范柳门迷晕,然后将其杀害。而她也安排好了自己的结局,与李莲花所言相去不远。
之所以要这么麻烦,便是要昭告天下。范柳门之死源自他多年前犯下的那桩命案,叫他名声扫地。
信的最后,是这样一段话。
虽大仇已报,可心中却了无意趣。回首往昔,如在梦中。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愿望。
念我与小姐主仆知情,将我与小姐尸骨同葬。
莺儿,拜谢。
一口气读完,方多病感觉喉头有什么东西堵着。
以往查案,每到真相大白时,他总有酣畅淋漓之感。可现在,他只觉难过。
一如莺儿信中所言,像是做了一场悲苦交织的梦。
隔日清晨,刚到卯时,天空仍是鱼肚白。
合欢在须臾山庄角门等到了觉生。
觉生一身灰布僧衣,背着一个包袱,他身后跟着的是一脸木然的颜六郎。
“劳烦施主久等。”觉生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了合欢,“这是莺儿让我给你的,当年慈庆将这个抵给我,说是要养孩子,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想到她竟真的将一个孩子养大了。”
合欢双手接过双龙玉佩,心心念念的东西在手,她却是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惆怅,心中五味杂陈。
“觉生师父认得家师?”合欢问道。
觉生点点头:“这玉佩是我送她的。”
合欢听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觉生师父也知道这里面是…”
没说完又想起师父的教诲,忙捂住了嘴。
觉生微微颔首:“你师父当年为救她的父亲闯入了那里,我是那位收养的孤儿。当时年少受不得那里寂寞,就跟你师父一块跑了出来。”
前尘旧事浮于眼前,一切如梦如幻,那时他两手空空去了那里,如今亦是两手空空…
“当年我去那里时曾赌咒发誓,定要为那位养老送终。可我半途而废便罢了,还偷拿了里头的宝物逃了出来。如今想来,我现在这样,应是报应了。”
合欢本能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哑然。
觉生摇摇头,道:“你既知道这里是什么,贫僧有一事相托。”
“觉生师父请说。”
“我在那里有一位旧友,施主若是要去请帮我带些四个奈果给他。另外,这位旧友外形可怖,但却无害人之心。姑娘若见了他,莫要害怕,他不会伤人。”
这个要求合欢爽快地应承下了,但心中仍有一事,踌躇一下,还是觉得问一问。
“觉生师父,你..真的是放下了仇恨才来的须臾山庄吗?”
觉生一怔,没想到合欢会问这个。
到底是慈庆教出的孩子,跟慈庆一样总是语出惊人。
合欢问得坦坦荡荡,觉生也不想藏着掖着,坦诚道:“我非草木,怎会完全不恨。我也曾动过杀心,可见那范柳门被恐惧折磨得夜不能寐,疑神疑鬼,心中便畅快不已。我想,比起杀了他,叫他日日受折磨才是最好的复仇。”
语毕,觉生朝合欢施礼,随即带着颜六郎,迎着朝霞渐行渐远。
合欢将颈子上的玉坠拿了下来,与龙形玉佩合二为一,她看着手中的玉佩许久,最后缓缓将它收进了怀中。
李莲花,你帮了那么多人,这回换我帮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