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我急急披衣,留了书信给孙权解释,取了雪落,然后匹马直东——
尽管我已相信命运无法改变,但我仍希望上天能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能够挽救一些东西。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我扬鞭直奔建业,昼夜兼程。赶到建业孙府时,正是华灯初上时。我纵马直奔入院,院里坐了一圈女眷,正在乘凉闲聊。我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却未发现孙尚香的影子。
她们认出我,正惊讶地与我打招呼,而我无暇搭理,只是迭声问:“孙尚香呢?尚香哪去了?”
她们疑惑地看着我,有人慢吞吞地说:“你说小姐啊,黄昏时便出去了——”
“去哪了?可知她往哪去了?”我又急急地问。
她想了想,然后说:“好象……是往江边去了罢——”
她还要说什么,我转身,留下那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人们,又飞奔出门。
我朝江边一路狂奔,夜色渐渐垂下来。风呼啦啦地打在我脸上,我的衣衫都被吹乱了。但我不想去理,无暇去理,我一路祈祷,希望能在她做傻事之前找到她,拦住她。
终于赶到江边,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月光安静地倒影在江水之上。我茫然四顾,这里空旷而安静,并不见一个人影。
我跳下马,又四周仔细地找了一遍,仍是不见任何人。只有一条乌蓬船在河边的草丛中缓缓摇晃,我仔细看过,船上却也没有人的痕迹。
末了我在江边蹲下,手指触到江水,瞬间又缩回来。江水冰凉柔软,感觉如女子的发。
心里面一个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人手脚冰凉,心中冒起蛇一样的恐惧。我在想,我终究还是来晚了。
我跪坐在地上,颓然用手去扯那些草根,脑子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丝丝凉意,不住顺着身体往外散发。
然而这时候,我身后响起了最动听的声音——
“……嫂嫂?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头,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由远而近。是孙尚香,她一身红衣,牵着白马,背上背着剑。脸上是惊讶疑惑之色。
我跳起来,大失仪态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搂着她的肩,竟不知说什么好。
“嫂嫂,你做什么?”她仍是这样惊讶地问。
我放开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然后犹豫着说:“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做傻事……”
“傻事?什么傻事?”她眼中的疑惑更浓了。
“我以为,你要投江……”我终于是这样说。
她愕然看着我,突然笑起来,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她抹掉笑出来的泪水,说:
“你刚才的样子才像要投江呢!”
“那么,你真不是想不开?”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会想不开而投江吗?”她看着我,骄傲地说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骂了罗贯中一遍,又忍不住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离家出走。”她落落大方地说。这时我才发现,那马背上,俨然背了一个包裹。
我又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看看她,问:“为什么?去哪里?”
“不知道,只是想离开了。”她说话的声音低了些,神色中的不羁,也渐渐淡了去。
“为什么想离开?”
她抬起头,看看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兴霸他去了,玄德他——也去了。”
“是因为他们?”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其实之前早就想离开了,但每这样想时,便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德,又觉得要等兴霸回来。得知他们的死讯时,我确实伤心,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轻松。因我终于不用因某种身份而顾忌,亦不用等什么人回来了。”
“舍得离开江东?”
“只有一点点不舍而已。以前在蜀时,日夜希望回到家乡。但真正回来后,又发现它很陌生。有时想想,就这样算了。但有时又觉得不甘,我还有半辈子可活呢!”
我赞许地看着她。她曾经消沉过,面对命运的捉弄低头过。但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孙尚香。
她并没有丢掉最初的自己。
“那打算去哪里呢?不如跟我去武昌吧。你可以跟你兄长行军呀。”我仍是有些担心地说。
“那和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她看看我,又说,“嫂嫂,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东西。但我不一样,我要离开,就要彻底斩断一切,一个人走。”
“可这样的乱世,你一个女子在外面飘零,始终是不好吧。”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怕过什么?”她孩子气地笑起来,笑完了又看着我,恳切地说,“嫂嫂,你真不必为我担心。如果你要担心,就为茹多担些心吧——”
“茹怎么了?”我紧张地看着她,急急地问。
“你去看看她吧。”她并不答我,只是这样说。
我点点头。顷刻又有些犹豫。如同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权或陆逊一般,我更不知如何面对她。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孙尚香不禁问道。
我迟疑了会,终于还是说:“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含笑看我。
我点点头。
“艳福不浅啊!”她竟笑起来。而我,只是十分无语地看着她。
“早就感觉到了,”她又说,“没关系。她宁愿失去他也不愿失去你的。”
“知道了。我会去看她。”我郑重地又一次点头。
她也点点头。拉着马走向河边的那条小船。
“就这样走了?”我问道。
“总是要走的。”她停了停,又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嫂嫂,我会记得你的。”
她就这样牵着马一步一步走上了船。
“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呢?”我忍不住又问。
“先去泰山看看吧,一直想去看的。”她看着北面的天空,轻轻说,“然后,也许去蜀勾搭子龙,把阿斗抢过来,也许索性学兴霸做一回劫江贼,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游山玩水。放心,我从家里偷了足够的钱……”
这样说着,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坦坦荡荡,无遮无掩。我看着她笑,那一刻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嫉妒。
也许比起我来,她才配做我出生时那个时代的女人。
“那我如何和家里人说呢?”看她去解船的绳索,我又问。
她想了想,然弯下腰脱了鞋,将两只鞋扔在岸边。
“你只说我投江了。”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她解开绳索,船缓缓地离了岸。
我站在那里看她离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我叫住她。
她站在船上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到雪落身边,解过它脖子上的金铃,扔向孙尚香。她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接住了。
“留着吧。”我对她说。
她低头看了看那金铃,然后将它系在腰间。
“倘若将来你听说一个腰系金铃的红衣女侠,那便是我。”她大声对我说道。
风将她的声音带走了,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夜色中,直到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还隐约听见远远传来的金铃的轻响。
我久久地笑着。我是真心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