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走了一大圈,爱过一个人,然而尘埃落定后,发现什么也不曾改变过,如同什么都不曾来过。
生活如同平静的河流,依然缓缓流向未知的远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是外面战事的改变。
蜀军一路西退,刘备逃入白帝城,魏军南下,蠢蠢欲动。
胜利没有冲昏孙权的头脑,每一夜他寻思反侧,辗转难寐。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是继续追击,还是有别的选择?胜利掩盖了多少阴谋?诸葛亮在成都未出,曹军在北方虎视眈眈,而扬州山越等地的蛮夷又一直未平,今天东吴面对的一切,又何尝不似在鸡蛋上跳舞?
八月,骆统来到武昌。
他替陆逊送信前来。孙权看完书信,沉默良久。最后他轻叹一声,说:
“伯言终究还是过于谨慎,一如他新改的名字。”
骆统低下头,轻道:“也是时势所迫。”
“不,”孙权说,“孤相信,即使没有魏军在北,他也会放过刘备的。他只要蜀败,不要蜀亡。”
“那么陛下认为应当亡蜀?”骆统问。
孙权捋须,沉默不语。然后目光一转,看着骆统问:“你是怎样想的呢?”
骆统迟疑了一会,然后看着我和孙权,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统当年之所以倾慕鲁肃大人,是因为被鲁肃大人的‘战争是为了和平’的理念所打动。今日之所以死心塌地地跟随陆都督,也是因为陆都督他同样认为战争是为了换取和平。”
孙权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投向我,问:“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我低下头,轻轻说:“请相信伯言。”
骆统离开后,我走出院门,发现他在外面等着我。
“还好吗?”他问我。
“很好。”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然后说:“你到武昌后,也一直没送消息过来。”
“有什么消息可送呢?无非是道个平安。”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可是陆都督经常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我的心紧了下。但我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淡淡笑道:“他还好么?”
“挺好的。”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忍不住说:“不如由我和吴王禀奏下,然后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奇怪地看着他,“回哪里?”
“回陆都督军中啊。”他急切地说,“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行军。我还在军中给夫人留了营房,一直等着夫人回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地笑了下,然后摇头说:“不可能的。我不会回去了。”
他竟没有坚持,只是叹口气,说:“陆都督早料到你会这样说。”
我又笑了笑,并不说话。
“对了,陆都督托我给你带样东西。”他突然这样说。
“是什么呢?”
“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棵树下,树干上系着一匹马,浑身雪白,四蹄乌黑,脖子上系着个金铃。
“雪落。”我柔声念道。将脸贴在她脖子上。她转过头来,温顺地舔了舔我。这时候,她脖子上的金铃轻轻响了声。
“陆都督说,你可能愿意照顾她。”
“代我感谢伯言他一片美意。”我诚恳地说。
“你亲自去感谢他比较好。”他是这样说。
我没去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着马的鬃毛。许久,我又回头问骆统:“甘将军他……他……葬在哪里?”
“是他的遗愿。就葬在当地了。当地百姓还为他立了庙。”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有些愧疚地说:“我竟没去送他。”
“没关系,甘将军会明白你的心意。”
又是沉默,许久,他说:“我该走了。”
“公绪,”我忽然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对他笑笑,轻声问,“你还未成家?”
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该成个家了吧。”我又说。
他仍是沉默着。
“我还等着喝你喜酒呢。”
“那你就等着吧。”
他轻晒一声,翻身上马,没有告别,竟径去不顾。
九月,吴军解除了白帝之围,开始陆续向东班师。
一个月过去,刘备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没有动静。
又一个月过去,刘备还是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是没有动静。
记得年少时读史书,读到这一段,并未觉得多奇怪。刘备在白帝停留了大半年,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去世。而在我心目中,也就仅仅是“知道了”,是一个印象而已。
但当亲身经历,当这些消息陆续传来时,我心中却不免如同吴中其他人一样泛起疑惑:
他为什么一直留在白帝,不回成都呢?诸葛亮又为什么一直不东出呢?
只到有一天,听见两个将领的窃窃私语,我心中的疑惑才转为一个一直不曾发现过的假设:
刘备不敢回成都。
刘备和诸葛亮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故事,孙权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假设。这场战争算是结束了,但新的危机,才刚刚到来。
十月的一天,我走近议事厅,听见里面传来小声的哭泣。
我推门而入。孙权正手执一封书信沉默不语。而屋角处伏在榻上哀哀哭泣的,却正是孙登。
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孙权却转过头,对着孙登有些恼怒地吼道: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孤有说要把你送去魏了吗?”
孙登没说话,却哭得更凄惨了。
我疑惑地看着孙权,孙权将手中书信给我看。
是曹丕写来的。信中说他的军队已至濡须、南郡。倘若将孙登送给他们,他们就立即班师。
“好文采。”我将书信合上,淡淡说道。
孙权哼了一声,对孙登说:“你听听你影娘娘是怎么说的。”
“这种东西,裱起来当字画看还行,至于里面的内容,大可不理,”我将书信扣在桌上,走向孙登,拂着他的肩,轻柔了语气说,“傻孩子,怎么可能送你去。”
他哭声小了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惨淡地看着我。
“可他们都说,我应该去……我若去了,就不会和魏开战了……我们打不过魏……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害了东吴……”他抽噎着说。
“胡说八道!”孙权怒吼起来,“你告诉孤,‘他们’都是指谁?告诉孤,孤把他们舌头都切下来!”
“你父亲怎会是那样狠心的人!”我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道。
孙登抬起头来,一双带泪的眼睛哀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然后竟在脸上浮出一个惨淡的笑。
“他不狠心吗?他不狠心又为什么把我母亲送去吴?”他凄惨地问道。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孙权,他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
“你母亲不是在建业吗?”我讶然问孙登。迁都武昌时间并没多久,孙家的女眷还都留在建业。我也理所当然认为,徐夫人还留在建业。
“她犯了过错,孤就将她废去吴了。”孙权冷冷说道。
我吸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想去吴,他却不让我去……”孙登低声说。
“傻瓜,”我拥过了他的肩,安慰道,“你是吴的王太子,怎么能随便离开吴王呢?你母亲可能只是一时和你父亲有了什么误会。以后误会消除了,她就会回来的。”
孙权哼了一声想说什么,我急忙用眼睛制止了他。
“你骗我。”孙登坚决地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
“别总说让你父亲为难的话,好吗?”我加重了语气,不悦道。
他又一次惨淡地笑起来。
“父亲很为难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边流泪边笑,“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我去了魏……父亲就不为难了……虑弟比我适合当王太子……”
“你还在胡说!”孙权又一次吼起来。我急忙拉过孙登,一边把他拖出屋一边对他说:
“别多想了。你父亲肯定是不会把你送去魏的。你是他的儿子,他即使不做这个王了,也要保全你的。”
好不容易哄完了他,我回到屋里,看见孙权正拿着那封书信发呆。
“是否在犹豫?”我轻声问道。
“不,”他坚决地摇头,“如果将太子送给魏,孤以后又将以何面目面对天下?”
停了停他又说:“说起来,孤还是有私心。即使决定了不送登儿入魏,孤也是为了自己。——孤是否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拉过他的手,从他手上扯过那封信,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柔声对他说:
“——至少你是在保护他。”
十一月,吴军与魏军开战了。
战争一开始惨烈异常。曹丕亲自领军南下,兵分数路与吴军隔江而战。接二连三的战报传入武昌,死伤名单不计其数。甚至身经百战勇武如天神的濡须督周泰,也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代替他的将领朱桓领着五千兵,竟生生在濡须与曹仁的军队对峙了一月有余。
所幸在最关键的时刻,陆逊的兵马及时赶回了。他的来到无疑给战斗中的军队打了一支强心针,不久,魏军撤退了。
尽管这一次危机是化解过去,但东吴却彻底地得罪了曹魏。后来孙权与曹丕还勉强地通过几次书信,然后便再无往来了。
在魏军刚退没多久的一天,孙权心事重重地走进屋,转了两圈,然后对我说:
“孤打算与蜀议和。”
“这是好事。”我点点头。
“可是孤还有一事想不通。”
“是什么事?”
“如果派人通蜀,应当前往白帝城,还是成都?”
我迟疑了一会,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抬头看他,他正皱着眉头,说:
“他们都说,刘备不敢回成都。而诸葛亮不敢去白帝城。他们还说刘备命不久矣。如果要议和,是不是应该找诸葛亮更好?”
我淡淡一笑:“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我相信他们二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总有一天,刘备会在死亡前明白过来。”
他点点头,说:“孤将遣使至白帝。”
十二月,蜀的使者宗玮来到武昌。
宗玮是一个沉着而得体的男子。在武昌,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和善与矜持。在他与孙权友好而互敬的洽谈中,人们仿佛可以听见吴蜀之间那块坚冰融化的声音。
他带着孙权的承诺回白帝。临行前,我找了个机会,走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皇叔是否不敢回成都?”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回过头,说:“这并不是夫人能过问的事情。”
我不依不饶,又问:“大人是否认为诸葛丞相更似一个君王?”
他这一次回答了我,他说:“正因为他更似一个君王,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去成为一个君王。”
我笑起来。他看了看我,又说:
“夫人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年夫人对皇上说丞相将不久为人臣时,在下也正好在场。”
我看看他,含笑道:“要算帐么?”
他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我沉默不语,只听见风吹得头顶上那一面旗帜哗哗作响。
是啊,都过去了。
如果当年刘备不是那样想的,那么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如果诸葛亮真是那样想的,那么刘备怎样防备都没有用。
时间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只有很久很久以后,当流沙被河水淘尽时,人们才能看见历史原本的真相。
从入春开始,东吴的兵马开始陆续汇集武昌。
二月,陆逊也回到了武昌。
我始终没见过他。他们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般。我每天只是安坐在房间,坐在那一扇扇他无法推开的门背后,不去见人,不问外事,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去。
我并非享受寂寞,只是无法想象与他再次相见时的情形。
与其相见,不如怀念。
我就这样隐居了几个月。即使到了四月,刘备的死讯连同在白帝托孤诸葛亮的消息传来,也无法给我走出这扇门的勇气。
然而安静得太久,心里开始有隐隐的不安。仿佛有过一个太长、太黑的梦魇,又完全无法想起一点来。
有时会问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
直到有天晚上,我从噩梦中惊醒。颓然坐在榻上,冷汗潺潺流遍我全身。那时我才发现,我果然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梦见了孙尚香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