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去了吴。
事实上,上一次离开吴,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六年来,掌握重权的将领,大都将妻小迁至建业,只是茹却一直留在吴。之前也听旁人提起过,据说这是茹自己坚持的结果。这些年来,我的心里装了太多其他事,竟从未去想一想这是因为什么,也没想过要去看看茹。一路接近陆家的庄园,我开始责备自己的自私。
还未推开他家的门,已听见有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出。那一刹我有些疑惑,因为那读书声,是由好几个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推开门后,我愈发惊讶了。书案旁由大到小坐了四个孩子在那里读书。茹安坐一边看着面前的四个孩子,脸上表情安详而满足。
看我进去,她竟未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只是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我在想,你也该来看我了。”
她语气平淡,但手的力道却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欢喜。
我与她相扶坐下,叙着别情。四个孩子的读书声渐渐小了,都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最小的那个,我一眼就认出来,是陆逊的儿子陆延。但较大的那两男一女,看起来那样面熟,却又完全不知道是谁。
“他们是……”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茹淡淡一笑,却对他们说:“过来给影夫人请安,然后出去院子里玩吧。”
他们依次走过来请安。然后又很有礼貌地依次退出去。
毕竟都年轻,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他们的欢笑声。从开着的门望出去,他们每一个都身姿英挺,在夕阳下美若谪仙。
“那三个孩子是谁?”我好奇问茹。
“你不认得了,”她微笑着说,“他们,是他的儿女。”
“他的?他是谁?”我仍是茫然地问。
她看了看我,笑容淡去,眼中泛起淡淡的疼痛。
她说:“公瑾。”
我讶然着她,然后迭声问道:“公瑾的儿女?公瑾的儿女,怎会在你这里?”
她低下头去,轻声说:“他们父母双亡,也是可怜。二哥虽然时有赏赐,但总有遗漏的时候。这些年来,我多少看待着他们。”
我明白过来,看着她,心中五味俱全,说:“是因为他们的原因,你才一直不去建业的吧?”
她点点头。
“伯言知道吗?伯言怎么想?”
“他知道。只要我想的,他都让我做的。”
“但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吧?”我忍不住问。
她叹口气,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放不下。”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难道就一直留在吴,一直与伯言分居么?”
她看看我,眼中忽然流露出些许凄楚之色来,然后她慢慢地说:“这也是为他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解问道。
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说:“算了,你还是不必知道。”
我想要再问她,然而她已起身,又招呼那几个孩子进来读书了。
朗朗地读书声又响起。我坐在一旁,挨个将那几个孩子看了一遍。
最大的那个应有十六七岁了,身姿挺拔,颇有一些周瑜的风度;次大那一个也有十四五岁,相貌俊美,眉宇间却有些郁郁之色;至于女孩——我将目光落在那十二三岁的女孩脸上,心中忽然暗吃了一惊,那女孩长得竟那么像周瑜,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是周瑜的风liu姿态。
“循儿过完年,便要出仕了,”茹在一旁欣慰地说道,看见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孩身上,便笑着说,“鸾儿,很像公瑾是吧?可惜比延儿大了几岁,不然我都想许给延儿了。”
“等到他们都长成离家,你便会移居去建业或者武昌了吧?”
“或许吧。但我总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好的家,才不愧对公瑾。”她淡淡说道。
“也很快,”我这样说着,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我转过头来对她说,“不如让我来安排吧?男孩我让他娶公主,女孩我让她嫁太子。这样公瑾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她第一次快活地笑起来,挽过我的臂,感激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我却没有笑,冷不防对她说:“要对伯言好一些。”
她避过我的目光望向窗外,轻声说:“我一直在尽量对他好。”
后来她招呼几个孩子去进餐。我一个人走出院子,站在一颗桑树下。
夕阳正西沉,天边是火云划过的痕迹。我抬头看这颗属于他们的树,树上桑葚果实累累。
突然听见院门被推开,有个人唤着什么一路走过来。他在唤:“嫂嫂,嫂嫂——”
我回过头,看见一张清秀干净的脸。他在夕阳着对着我笑,一口白牙甚是抢眼。
笑容却瞬间在他脸上凝固了去。他有些失神地看着我。而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因在他脸上,我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对不起……”他急急地说,“我认错人了,还以为你是嫂嫂……真对不起……”
我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伯言的弟弟,陆瑁陆子璋?”我笑着看他,“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冒失。”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看我,突然恍然大悟地叫起来:
“我记得你!你是影夫人!”
稍微收敛了点激动,他又不好意思地说道:
“真是失礼了。因这么多年没见过夫人,很激动,而且——夫人竟还是老样子。”
“你不也是老样子。”我笑着看他。
说他是老样子是假的。二十年过去,昔日的少年已成为中年人。然而隐居生活尽可能地保存了他的明亮与开朗,那一双眼睛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凡尘。
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想到陆逊。他过着和陆瑁截然不同的生活,但身上那一种温和与明亮的气质,却也始终如一。或许这种温和与明亮,是陆家男子与生俱来的上天所赐的礼物,并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能改变的吧。
反而是我,虽然仍是当初的样貌和身体,一颗心却千疮百孔,眼中布满阴霾。
“影夫人这些年,还好么?”他含笑问道。
“还好。”我淡淡地说,又问,“你呢?”
“也还不错啦,”他挠了挠头,“每天看看书,随便找人聊聊天,陪儿子玩一玩,日子好过得很呢——对了,影夫人当年教我弹琴与画画,我到今日还经常用来消遣呢!”
“是么?我都很久没碰那两样东西了。”我淡淡笑道,然后又想起一事来,忍不住问他:
“刚才,是把我当成茹了么?”
“是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和嫂嫂,还真的——有点相似。”
“怎么会呢?”我奇怪地看着他。许多人说我漂亮,但我总认为自己漂亮得毫无特色。可是茹不同——她的美沉郁而精致,有如暗色的玉。
“也说不上哪里相似,但站在那里的背影望过去,是一模一样的。对了——他们都说嫂嫂是夫人养大的。可能相处久了,气质总有些类似吧?”
我细想一想,也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最近可有见过兄长,兄长可好?”他突然这样问。
我看看他,淡淡地说:“他击退了刘备。”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迭声地说,“他现在可威风了,又做大都督又封侯的。”
“听你语气似乎还不太高兴?”我奇怪地看着他。
“这家伙,”他愤愤地说,“当初说好了终身不仕,他却食言了。”
我笑起来,问他:“你还真打算终身不仕?”
“并不难。一辈子,一下子就晃过去了。”他正经起来,有些低落地说。
他突然低落的情绪影响了我,我也跟着低落起来。我又看了看他,忍不住说:
“如果可能的话,做个官,帮帮他吧。你兄长他——背负了太多东西。而且,会越来越多。”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也想过这一点。但现在不行——有很重要的事。”
“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话音刚落,一个孩子从门口探进头来,不满地催促:
“爸爸爸爸!怎么还没把桑葚摘过来给我们?”
那孩子一脸农家气息,却完全不似他的孩子。
“你儿子?”我看着他,好奇问道。
他正待说话,门口又探出四个头来,都在不满地催促:
“还不快回家,我们都饿了!”
“都是你的子女?”我愈发惊讶了。
“反正都是我养的,自然是我子女。”他理直气壮地说。
见我一脸疑惑,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指着当中二男一女说:“这是从父的儿女。”
然后又指着最初叫他的那个男孩子说:“这是同郡一个乡亲徐原的儿子。”
最后他靠近我,低声说:“他们都是孤儿,我一直将他们当子女照顾,他们也一直当我是父亲。”
那一刻我想起陆绩来。那个寡言而老成的男人,我只见过数面。印象中的他,总是捧着一大堆书籍走上阁楼,执着而执拗地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寻找星空。但听说尽管他与陆瑁差不多岁数,却一直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对待陆瑁。
“你养你养父留下的子女,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同郡乡亲的儿子,为什么也要代养?”我忍不住问道。
他笑起来,轻声对我说:“你若知道我连他父亲的面都没见过,不知道更该说什么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一刻他的目光拂过那孩子,慢慢地说:“我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在心中轻叹一声。怎么和茹一样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他看穿我的心思,轻道:“这也正常。当年你将嫂嫂养大,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想一想,然后也就释然了。
当年和孙策与大乔并没有深交,也谈不上什么过深的感情,但毫无怨言地将茹养大,多少也有因为对他们的那一分敬重与怀念。
犹如茹对周瑜的儿女,陆绩对陆瑁,陆瑁对徐原的儿子和陆绩的儿女般。
生命就在这样循环不息的怀念中延续,轮回。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理解了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