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过后,北方开始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一直冷到过了阴历年。
乡谚:三九四九,隔门叫狗。
因为这时候,往往会冷到那些山乡圪崂的懒大嫂们冷得不想出门,任自家娃娃把大便拉在炕席片上,然后把狗唤过来给他打扫卫生,连擦屁股都省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农人们往往也最为轻闲。庄稼收割,粮食入库,盘账,关响,备物资过年……等等这些流程,此时已经开始进入最后的环节。
鹿子霖是一直闲。
命里克星——大儿子鹿兆鹏不跟他犯倔的日子,就是鹿子霖最好的日子。
如今呢。
那夫妻俩本就忙着学校教书的事,整日里昏天黑地的,哪有时间招惹他。
鹿子霖本身对孩子的要求就不多。
他的教育方法归根结底其实就一条。
鹿子霖只负责给目标——中一个秀才到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铣子。娃,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里放铳子哩。
然后……然后就放养了呗。
还别说,他这教育下,鹿家俩孩子偏偏成才了,比白家那俩要厉害得多。
能气死个人。
这天,闲来无事,鹿子霖又溜达到中医堂和冷先生闲聊逗闷子了。
他经常干这事。
保障所就在斜对面,往来很方便。
棉业联合会早已步入正轨,一切皆有规矩,除了喝酒和张罗开会,鹿子霖一般不去,所以,只要不在他的保障所和书手、团丁们打牌,鹿子霖大约就会在中医堂,是这里的常客。
这人就是个享福的命。
也会享福。
中医堂的大堂后面一角,有个半开的小隔间,开口正对着药柜一侧,坐在里面能看到抓药伙计身影,此时,鹿乡约和冷先生正坐在里面就着炭盆喝酒。
“神禾村先生哥知道吧,那村有个懒婆娘,懒到什么程度呢?哈哈,那村有人编个顺口溜,我给先生哥学学啊。
‘狗娃妈,娃屙下,找不着尿布拿勺刮。刮不净,手巾擦。’尿布撂哪达咧?咋着寻也寻不见,后来揭开锅盖舀饭时,一舀就捞起一串子烂尿布。你说脏不脏?脏!可那一家全都长得黑瓷圪塔样。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冷先生先是笑,听着听着就开始呕吐,吐了又忍不住笑,“这咋喝酒嘛。”
鹿子霖也陪着笑,“酒能压恶心,先生哥不妨喝一大口,这是酒,又不是那家的刷锅水,尽管喝,不干不净……”
冷先生把酒杯一推,“罢罢罢。”
时杰怀抱瓦罐冲进中医堂,正看到这一幕,“师父,咋了?秋月炖了瓦罐羊肉,让我给您提过来一罐,您尝尝?加了山药的,奶白奶白的,鲜滴很。”
说着就要打开。
“先别开。”冷先生忙阻止。
“那就便宜我喽,”鹿子霖抢上前接过,“先生哥,你也太会享福了嘛,瞧瞧,瞧瞧,大冬天喝羊汤,还是闺女亲手熬的,啧啧,说是嫁出个闺女,结果人没走不说,还赚回来半个儿子,瞧你这生意做的,不愧是冷先生呀……”
一番话说得冷先生眉开眼笑,连鹿子霖抢他瓦罐羊肉这时也不予计较了。
“你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嘛,跟你一比,那嘉轩就是个劳碌命。”
一说白嘉轩,鹿子霖就乐了。
“先生哥,还别说,直到现在我才咂摸出点活人的滋味出来,这人啊,不在于你有多大本事,关键是命要好,先生哥还不知道吧,他家孝文正在跟他闹呢,嘉轩现在可上头了,哈哈哈……”
“你就幸灾乐祸吧,”冷先生怼他一句。“那孝文咋了?蛮听话一孩子。”
“不想呆在村里,想去县城工作。”
“啊?”冷先生有些吃惊,“这么严重吗?那嘉轩可有得头疼了。”
他知道白嘉轩在大儿子白孝文身上寄予的厚望,也知道白嘉轩在儿子身上究竟下了有多少功夫,简直是按照心中期望的模样一点点在雕刻,可如今辛苦培养的下代族长要跑,这可咋整?
时杰见是议论长辈的事,决定不参与,忙说一声:“师父,我再去拿碗筷来。”说完就往外走,门帘一挑,白嘉轩进来了,他忙推后一步立在旁边。
“嘉轩叔。”
“黑娃呀,你师父在吗?”
“在。正和子霖书谝闲呢。”
“哦,我找他。”
白嘉轩明显心情不好,时杰也没再说什么,出屋就往卫生院那边走。
从温暖的中医堂出来,冷风顺着脖子就往里灌,不像之前有瓦罐煨着,瞬间就来个透心凉,他扯住围巾往紧里围了围,双手插进袖筒,弯腰往家里走。
刚进堂屋,冷秋月迎过来。
“父亲吃着可还适口?”
“唉!别提了,还没吃呢,就被鹿子霖抢了个先,我出来时嘉轩叔又过去了,怕是还要拿过去两个。”
“呀!那样怕是不成,还要另备下几个菜才好,我去给小娥说。”
“不一定会吃。”
时杰把听到鹿子霖讲笑话的事简单说了,冷秋月当时就呕了。
“子霖叔……呕……咋那样,我得去给小娥说说,呕,煎鸡蛋不要做了。”
“你咋比师父反应还大咧?”
“快别说了你。桌上有个单子,是我给爸妈备的年货,你看看还缺啥,呕……”
冷秋月脚步匆忙的往厨屋去了。
时杰有些纳闷儿,学医的人,啥东西没见过,不至于吧。
这时,门房老郑过来。
“郑叔。”他喊。
“少爷……”老郑仍然有些拘束。
他是郑芒儿本家叔叔,进山伐木时遭了熊,虽被大伙给救了下来,但一条胳膊也没了,时杰见他无法再做其它,就喊过来做个门房,平日里在他和郑芒儿之间传递个信儿,也算是有个营生。
其实就是养个人。
“我算哪门子少爷,郑叔喊我黑娃嘛,显得亲切。”
“黑……黑娃,白家少爷来了。”
“孝文?他来做甚?”
“他没说,心事重重的。”
“那我去见他。”
在工作间的书房里,他见了白孝文。
此时的他,脸色再没有之前的发暗发灰,眼睛周围的晕圈儿也没了,脸颊红润,天庭洁亮,灰暗的气色已完全褪尽,气色像正常的青年男子了。
也是,他才十七,自然恢复得快。
白孝文穿着棉袍,上来一个深揖。
“兆谦,这回你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