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钱拿去起宅子了。”
吃过饭后,鹿三抽着旱烟,给儿子交代了那些钱的去处,“剩下除过家里留些应急,都在我这,你娃还小,就不给你了,留着年后给你说个婆姨。”
听从白嘉轩的劝导,鹿三已经开始把儿子黑娃当成大人看了,钱他虽然做主安排了,但必要的交代还是要有的。
“不用管我,顾着家里就成,我还能挣,就是这婆姨……要不还是算了。”
“咋?”
“我还小。”时杰推脱道。
“转年就虚十二了。”鹿三很坚持。
之前家里没钱,如今有了,房子也重盖了,娶儿媳妇的事就得提上日程。乡下人,一辈子可不就是围着房子、耕地和婆姨过光景嘛,是大事就得早办。
“爸,这事听我的吧,以后不定我就去城里了,娶个农村婆姨那咋办?”
“你娃莫刚遇到点好运气就飘,不知天高地厚!”鹿三哼了一声,“那勺勺客祖上盼了几代人,到今天别说铳子、雷子炮了,连串草炮也没听个响儿!”
时杰闻言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便宜亲爹说的就是鹿兆鹏他家。鹿老太爷靠做烹饪发家,获得一个“天下第一勺”的美名,故去之时留下遗嘱:
“我一辈子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荣耀祖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铣子。”
结果,鹿兆鹏的太爷爷、老爷爷、爷爷和父亲鹿子霖都没能实现鹿老太爷的遗愿,别说让人伺候,至今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
鹿三一提起来,最后总会以一句话做总结: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
听,来了……
“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
鹿三磕掉烟灰,“可比起咱家,人家就是在天上哩,你娃咋?还想当鹿老太爷呀?”
“说不定呢……”
“呸!能做到你就是我爹!”
“爸,大过年的,你可不能这样讲,万一成了真的可咋整?”
“你个混账王八羔子!”鹿三气得大骂,脱掉一只鞋子就想打人。
时杰起身就窜。
“爸,大过年可不兴打孩子啊,万一打傻了你老人家可就亏了。”
鹿贺氏也劝,“他爸,话赶话嘛,娃有志气你应高兴才是,打啥人呢。”
“现在就想爬我头上了,逆子!”
鹿三愤愤不平,但还是悻悻的扔下鞋子重新穿起,“起身,该走了。”
鹿贺氏道:“他爸,今黑把黑娃留家里住吧,又不割草了……”
“娃刚回来,要见见嘉轩才成。他不还有匹马祖宗嘛,谁伺候得了。”
鹿贺氏一听,再次念起了经。
“黑娃,你能念书多亏了你白家叔叔,这次又拜了朱先生为师,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
差不多的内容,念叨了两年了都。
也是,自十多年前,白嘉轩父亲,当时的老族长白秉徳出面掏钱为鹿三连订带娶一手承办了婚事,她就从贺家坊嫁到了白鹿村,从此和鹿三一起沐浴在白家的恩德里,一辈子念念不忘,感恩戴德,自打黑娃记事就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黑娃你得记住,白家是善心人!”
后来又增添了现族长白嘉轩送黑娃进学堂读书,这份恩德就更忘不下了。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美德,时杰倒不反感这个,只是也不愿一直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妈,我知道了。”
时杰答应一声,飞快的跑出屋。
白嘉轩果然在马号。
多年的习惯,一直不曾改过。鹿三不在他就顶上,鹿三在他也来,哪怕只看看。这已成了他入睡前的必要程序。
白嘉轩也是刚到马号不久。
他带着家里孩子,燃红烛插紫香祭拜过灶王爷,又吃过两大碗饺子,然后夹起一捆雷子炮就走出了街门。
白族长喜欢放炮,且只喜欢放雷子炮,像看牲口吃草那样的欢喜与满足。
一个人站在门楼外的街巷里,把一个个粗壮的雷子抠出捻子,噗地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看着它“嗤嗤”的响着迸发出一连串闪亮的火星,一甩胳膊抛人空中,头顶黑沉沉的夜空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炸响,爆碎的纸屑在寒冷的夜空里悠悠飘落下来,洒满肩头,落满街巷。
痛快淋漓!
站在衙巷里放了整整一捆雷子炮,过足了瘾,白嘉轩这才来到马号。
给牲口拌好草料,抽着旱烟,无比满足的看着牲口吃草,心里无比熨帖。
这时候,鹿三和黑娃过来了。
“嘉轩。”
“三哥。黑娃回来了呀。”
“嘉轩叔。”
“回来就好,你大你妈盼你有些日子了。”白嘉轩仔细观察了下黑娃,忽然道:“哈呀,才一个多月没见,黑娃变沉稳了呢,三哥你看,像两个人咧,看来还是书院锻炼人。”
“可不,嘉轩你不知道,这狗日的现在就想爬我头上当爹哩。”
鹿三兀自愤愤不平。
白嘉轩先是愕然,听完鹿三的牢骚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娃说得对嘛,这是有志气哩,黑娃有出息了,现在说婆姨是早了些,三哥,再等等不迟。”
“那就再等等。”
鹿三给白嘉轩说这些,其实心里也是骄傲的,要不也不会一反常态的这么多话。毕竟,孩子有出息了嘛。给一向令他佩服的白嘉轩晒晒娃,是他表现高兴的唯一方式,别个他还不稀得说哩。
“起宅子的事,是我的主张。
黑娃,你能理解你大的心意,叔很高兴,娃是长大了,三哥有福气了。”
“啥福气,不再让我操心就成。”
白嘉轩问起这段时间的事,时杰一一说了,白族长点点头,“书院有学生也来过村里咧,你们做的是好事。这么说,年后你还要再进村祠堂读书?”
“嗯,老师让我跟着徐先生再补补课,七天去一趟书院聆听教诲就成。”
“读书是好事,那就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白嘉轩也瞄上了大黑马,闻听鹿三说了饲养方式,白族长咬咬牙,狠狠说道:“那也养,说啥也要留个种儿。”
庄稼人对好牲口的渴望永无止境。
再说起村里发生的事时,白嘉轩突地一拍大腿说:“对了,冷先生要你去见他,黑娃,明个你去镇里一趟吧。”
时杰不清楚张总督弄了些事情,还有些疑惑呢,“嘉轩叔,咋了?”
“你是不是给过冷先生一只狐狸。”
“是啊,那还是灵灵满月之前,我在原坡上割草,正遇到冷先生进城……”
时杰又把那天的事简单说了。
“那就是了,你救了冷先生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