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王府外书房里的气温仿佛比平时低了不少,丁三和丁四小心翼翼的侍立着,平王脸色冷峻,穿着件亮黄色流云暗花锦衫,双腿微微分开,上身挺直的坐在椅子上,正听着三爷禀报长岭一带报上来的旱情汇总,和户部算出来的长岭和陇平府等地今冬明春赈济需要的粮食、银子等数目和去向,渐渐的眉头越拧越紧,三爷手里拿着厚厚的折子,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才算说完了,平王站起来,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三爷笑着说道:
“爷,我和户部仔细算过,今冬爷如果不兴兵,粮食就能撑到十二月中,拉井山的商道要是九月底之前能打通,今年就不怕,我已经让人开始准备红果、药材、毛皮、牛羊,多组几支商队,爷一出发,就让他们也跟着出发,先到陇平府等着,只等爷消息传来,立即就能通过拉井山去晋地,春节前粮食肯定能运到陇平府,最多再晚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能运到长岭一带了。”
平王微微仰着头,阴沉着脸,看着窗外的蔷薇,去拉井山,非带上李青不可,本打算昨晚和她说这件事,可是,昨晚,想到昨晚,平王脸上又渗出怒气来,她竟敢当着他的面,摔了杯子,给他脸子看,这韩地,不,这天下,谁能?谁敢如此?她竟然……竟敢!何况,这是嫉妒!是七出之一!平王胸口微微有些发闷,除了不去那个庄子,他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处罚她,禁足?她本就足不出户,抄经书?罚月钱?恐怕都无关痛痒,让她去跪祠堂?她瘦弱成那样,万一跪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迁出王府软禁?她现在就住在城外庄子里,外面守着五百兵丁,形同软禁,休?更不能休了她,除了王府的脸面,还有寒谷寺!
平王烦躁的转过头,来回走了两趟,平了平气息,商道更重要,粮食更重要,陇平府更不能乱,长岭一带旱得几乎颗粒无收的几十万人等着粮食过冬,他要兴兵更需要粮食,平王停在三爷面前,沉声吩咐道:
“嗯,就照你说的先去准备着,我让赵勇立刻出发去晋地,多带些金银财物,打点晋王府上下,商队的人,你要仔细挑选好,告诉杨元峰,让他在金川府那边也准备准备,今年冬天,只怕庆国也会禁运粮食,那里粮食也会缺,这些安排,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坏了大事!”
三爷忙站起来,恭敬的答应了,平王顿了顿,
“夫人身子弱,行程安排上要宽松些,我和夫人会尽早出发。你先下去吧。”
三爷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来,躬身答应着退了出去。
平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明艳的花架,站了良久,才回过身,吩咐丁三:
“你去庄子,跟夫人说,我病了,让她来诊脉。”
丁三低头答应着,告退出来,要了马,带着小厮往逸梅庄急奔而去。
逸梅庄桃花源正屋东厢,李青正和郑嬷嬷小声的说着话:
“嬷嬷,你看,秋月今年都十八岁了,琉璃今年也十七了,这一两年,我们总不安定,差点耽误了她们,嬷嬷,她们两个,说是婢女丫头,可我是当成自己姐姐一样看的,嫁人的事,千万不能委屈了她们,这人选,第一人品要好,要能担得起责任,撑得起家,第二要有才干,人要精明些,可又不能太精明了,第三人不能太丑,可也不用太好看,第四脾气要好,要知道疼人,会疼人,第五家里不求富贵,清清白白就行,不过也不能太穷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公婆不能太苛刻了,家里人口不能太复杂……”
郑嬷嬷瞪大眼睛看着李青,
“夫人,就是公主出嫁,也没您这个挑法!”
“还有,不能纳妾,就算没生儿子也不能纳!”
郑嬷嬷目瞪口呆的看着李青,半晌才说道:
“夫人,照您这个选法,只怕秋月和琉璃得侍候您一辈子了。”
李青有些泄气的看着郑嬷嬷,她这要求并不算高,本来嫁人不就是要这样仔仔细细的挑来选去的找人家嘛,郑嬷嬷看着嘟着嘴,表达着不快的李青,笑着说道:
“夫人,这事,您还是放开心,放开手,我呢,多找些人选出来给两个丫头自己挑,秋月和琉璃侍候夫人这些年,早跟着夫人学得主意大着呢,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夫人再把把关,就是良缘!这姻缘哪是能象夫人这样用一条两条三条去框出来的?!姻缘姻缘,讲得就是个缘分!”
李青长长的叹了口气,往后倒了过去,
“唉,嬷嬷又嫌我多操心了,好了,就依嬷嬷的话去做,不过,这事要悄悄的来,千万不能传出去,伤了秋月和琉璃的脸面,坏了名声就不好了。”
郑嬷嬷笑着答应着:
“夫人只管放心。”
李青靠在松软的靠垫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问道:
“嬷嬷有没有听说过,庆国送过来的那些个女官,现在哪里?从罗甸城回来到现在,我竟没听到过她们一星半点消息。”
郑嬷嬷皱皱眉头,
“我也没听说过,夫人想知道,不如问问丁一,他必定是知道的。”
“嗯,你让人叫他到前面花厅来见我。”
李青眼睛望着窗外,又想起了那个兰草一样清新的女孩子,她曾经想撮合给杨元峰的女孩子,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也许正在王府的某处别院里,等着慢慢枯干老去,杨元峰还没有成亲呢,如果可能……
李青带着琉璃、松明、竹枝到了花厅,丁一忙上前磕头请了安,李青走到上首右边坐下,笑吟吟的问道:
“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当时和我一起要到韩地的那几个女孩子,现在何处?”
丁一呆了呆,忙答道:
“回夫人话,那九个女孩子,去年秋天在金川府时,爷就分送给金川府的大小头人了。”
李青怔住了,
“送人了?送给金川府的头人了?她们都是庆国的官宦女子!是你们韩地一个个挑拣出来的!就这样送给了那些头人?”
丁一垂下头,一声不吭,李青呆呆的坐了半晌,
“那现在呢?她们现在呢?”
“回夫人话,奴才不知道。夫人要是想知道,奴才这就写信请杨元峰,让他留心打听打听。”
丁一小心的答道,李青紧紧的抿着嘴,半晌才回头吩咐道:
“竹枝和松明到外面去,琉璃留下。”
竹枝和松明曲膝福了一福,退到了花厅外,李青转过头,盯着丁一问道:
“当初,进了金川府,你和杨元峰就慢成那样,是不是你们根本就没打算把我们带到韩地?”
“是,爷等我们离了庆国,就从上岭关起兵奔袭金川府,爷吩咐过,等他进了金川府,我们就直接护送夫人回平阳府,其余的人就留在金川府给爷赏人用。”
“为什么要等我们离了庆国,王爷才能离了上岭关?”
丁一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回夫人话,爷说要确保夫人的安全。”
李青往椅背上靠了靠,垂下眼帘,继续问道:
“既然你们不打算要这些女官,为什么还要挑了拣了带着她们走?”
丁一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回道:
“回夫人话,爷说要确保夫人的安全。”
李青只觉得仿佛有无数冰凌塞在胸口,冷得难受,堵得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琉璃急忙捧起桌上的热茶递给李青,李青木然接过,喝了两口,才慢慢缓过口气来,目光凄然的看着丁一,
“就因为我是木先生?”
丁一低下头,一声不敢吭,李青闭了闭眼睛,平息着心绪,半晌才继续问道:
“王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回夫人话,爷离开莲花峰时,留下了奴才…查访…保护夫人,奴才打听了这些年与寺里渊源深厚的女子,一共十四个,夫人是其中年纪最小的,爷说过,夫人应该年纪极小,夫人这边,奴才就自己盯…保护着,后来,夫人出手诊治府上厨房里张婆子的儿子,奴才就偷了药方,用飞鸽送回了韩地,周医正看了方子,说高明之至,爷断定夫人就是木先生。吩咐奴才好好保护着夫人。”
李青盯着丁一,半晌,才悠悠长长的叹了口气,慢慢的问道:
“我入官,你还有你们爷动过什么手脚没有?”
丁一猛的抬头看着李青回道:
“回夫人话,奴才收到爷的回信时,夫人入官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夫人入官,确实是府上老太爷的意思,爷知道后,只吩咐奴才小心侍候着夫人回平阳府。”
李青眯着眼睛看着他,丁一“扑通”跪倒在地,
“夫人,奴才说得句句是实。”
“要是我没有入官呢,你们爷又是怎么吩咐你的?”
丁一沉默了一会儿,他那天晚上是打算掳了她带走的,他躲在斜月阁檐廊梁上,看着她那样失魂落魄的站在月光下,喃喃的念着“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仿佛是困在这万丈红尘中的仙子,他实在硬不起心肠掳了她去,他不能帮她,可也不愿意去捆起她,困住她,
“回夫人话,爷吩咐奴才小心侍候着夫人回平阳府来。”
李青神色黯然的看着丁一,所谓的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吗?她入不入官,都是要到这韩地来的,可是,如果她不入官,那九个女孩子是不是就不用沦落到金川府那些头人的手里了?当初,她不该去医治他,可是,那木莲令,那个隔了几百年,依然能让她感到温暖的木莲大师,救她、教她、爱她的广慈大师,被她当成家的寒谷寺,她又怎么拒绝?丁一垂着头跪在地上,李青无力的叹了口气,吩咐道:
“你起来,先下去吧。”
“是,夫人,要不要奴才去打听打听那几个女官的情况?”
李青心里酸楚异常,眼泪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打听了又如何!知道了又如何?她又能如何?半晌才平息着哽咽,声音低低的说道:
“不用了!人各有命!”
丁一低下头,恭敬的退了出去。李青在花厅里默然坐了良久,才站起来,沉默黯然的回了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