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猊铜炉,云雕镂孔里,袅袅依依,缕缕丝丝。天正冷得出奇。
姐姐房里今儿来了客。这个客也奇,若是山外旁人唤她,便得称作是“奶奶”,在姐姐这儿,却只得个“大娘”的名。那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了,却也依旁的小女娃娃,把“姐姐”两个字,呼出口来。
那房里下了帘子,到处软褥引枕,铺盖得暖和,垫靠得舒坦。人都齐在,弦姬亦坐在旁,看房里笑笑闹闹的。
药娥的兔子,正给那猫虎俩,折腾得苦。药娥忙过去赶那两个。女鬼在这边,也浮在这一个老太太客人身后,紧紧地贴着,嗅她身上。那老太太有些儿怕她,愁眉苦脸地,三番五次回手去赶。女鬼却不饶她,每被手拍散了时,复又凝聚回来,仍飘着在那里。
姐姐在床上,笑看那个老太太被女鬼吓唬。
这老太太见姐姐的样子,只得强笑续道:“我在外头呀,这几十年,各处亲戚朋友家,都去逛过。皆不似从前,怎么得如姐姐这里?到这如今,仍是如此气旺运盛。怨不得姐姐法力高深,真真的干娘的福气,山里的招牌。”说着笑眯眯的,妖里妖气的。
姐姐哪里管甚客人,横在床头,把玩着那玉,也不搭腔。花仙在旁笑道:“咱们这儿还搁得住你这两句话,谁家把宝贝摆在架上,显摆威风?大家子好脸面的,你见了倒说人嚣张了。心里不知怎么地骂人呢。如你家里,难不成也衰败了的?还不是到处走门串户,心里比较。见着不如你的,面上虚夸两句,比你好的,肚子里又臊人家娘了。咱们姐姐大度,不跟你计较。念着交情,还怕你有话说,有事儿办,好好地请进门来,姑娘们见见,日后也有个脸认认。但凡那怕央求怕借东西的,你也不得坐在这儿了。到了这么个时候,还说那起子话,还不把尾巴撩起来,吐苦水等着姐姐赏了你去!”房里妖精姑娘听罢已笑得打跌,气得咬牙了。
那老太太一面听着,一面半中间听急了,只要插口辩白。哪里当得住花仙竹筒倒豆地噼里啪啦一大串,三回二回要开口,只被逼死了,再不能出一言。只急得大开着嘴巴干笑着,“嗳哟嗳哟”地说不敢。好容易花仙合上了嘴巴了,方得出声道:“您这位姐还是这么刚口利舌,我在外也是个能说的,到了您面前,成了根木头了。”
弦姬这里,坐在墩上笑得搂着桃青,看那老太太冒汗。这边药娥看见花仙还要还嘴,忙拦她道:“你别贫嘴了,歇歇牙口,一道又让人家说,一道又自己口不拉闸,你到底要怎地?放着今儿有客到,越发放肆了,还不自个儿缝起来!”
花仙见药娥也来对付她,更笑得欢,再要顶她,见姐姐却要开口,方不说话。
姐姐歪在床上,把玉望领口里一塞塞了进去,出言道:“难为你想着我这儿,想着干娘,算你黄家奶奶的孝心虔了。咱们两家的交情,也不算浅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有话说,我听着呢。”
这个黄家的老太太,尖嘴尖腮的,闻言左右一望,四面都是女妖姑娘。姐姐道:“不相干的,你说便是。”那黄太太方将身前倾,眯着眼就欲告说。
谁知她话还未出口,满房里皆静了下来。药娥蛇精黄莺那几个,浑身一耸,看向那老太。连姐姐都抬手一止,双眼冷冷地盯着黄大娘道:“你别在这儿提他。”只有花仙仍似平时,嗑瓜子吃茶,并无丝毫异样。
弦姬桃青这一等的,不知是为何安静,也不敢出声。满房里都等着那黄大娘说话。
这黄老太太见状,便收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草字辈,不敢瞎说,只传咱们奶奶的话。古时十二大妖王,如今只剩了八家,已有两家归顺了,小雪山也无力相抗。亦且那愁空山……”说着露出怕极了的样子,半敢不敢的,只道:“愁空山寒王,已给……给凤凰扇帅众收服。如此又少了一家。姐姐这里,不知干娘是何主意,还有落云山,与青丘素来交好,也未知如何。望姐姐早作安排,莫待临时着忙引祸,我等好依吩咐行事。”
姐姐闻言,合上了眼睛,拿手指揉着眉心,就这样说道:“你家奶奶向来不管这些事情,怎么到如今了来这问我?”说着默了一回,又微微叹气,再道:“外间事已如此不堪了么?”
那黄老太太愁眉苦脸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莫说我们,人间战事,天庭地府,俱各纷争不息,连我们奶奶,都不知何时方得宁静。所以使我来问姐姐的意思。”
姐姐冷笑一声,道:“你去,回你奶奶的话。说我这里仍如旧时,外间如何乱,并不与青丘相干。你家奶奶爱怎么的就怎么,我这里没有谁说一句话。久后若得了恩惠,那是你家的福气,我替你们家高兴;若遭了祸事,看在交情上,我能出手的便出手。只是一件,若是谁自个儿作死了,颠倒来求帮忙救命的,那是连一眼都没有给的。”
这老太太陪着笑道:“这个自然,谁作谁受,吃饭洗碗,再公道不过的了。姐姐圣明。”
姐姐又道:“干娘的寿算临近了,不能再为别事消耗法力,这里皆是我拿主意。别处我尚不知,你可再转两家,看看人家是怎么说,再回你奶奶去,岂不稳妥?”
那黄老太见姐姐说破了机关,干笑几声。姐姐使金铃送上茶去。那老太只得吃了。方续说些旧事,再无别话。
封山填壑,遮天盖河,银妆世界,絮满乾坤。今年的雪,又比去岁满了许多。
青丘里虽无雪入来,却更冷似往年。弦姬冻得指头通红,虽里外裹了好多层,也当不得这样严寒。正立在自家门首,看着山,脸儿红扑扑的在那里呵手。
忽见街头一人行来。那汉头上笠子半湿半尘,脚下长靴沾泥带雪,一身风霜披盖,腰佩长剑,手挎搭袱,正是张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