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灯烛静竖,交融月光,遍洒一地寂然,如静如沉。
弦姬吃这一惊非小,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她与张玦青梅竹马,十年深情,三载婚姻,已把两人一世厮守,作呼吸心跳一般的顺理成章之事。再想不到能有何妨碍,能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哪知姐姐一席话,全然摸不着,究竟祸患为何?长生不老,固然极好。但她既未身老,亦未临死,也不知老死之苦。回思张玦这二回出山,自己孤身长夜,如何打熬。两相比较,一边是长生永乐,却不得心爱之人与共缠绵;一边以凡人之寿,或可享半世红尘之福。只不知张玦的心是如何。
正思量,姐姐又出声道:“你不必立即答我。回去好好地想一天,明儿晚上来回。去罢。”
弦姬先谢过了姐姐,起身去,放了茶盏,不发一声退出门来。方把门掩上,里头的灯火,霎时熄灭了。
此时夜静黑沉,旁只有些地面摩擦的声音,倒像是蛇妖行去已远,不知是也不是。
回至家中,亦无心别顾,草草洗漱了,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次日起来,把昨夜姐姐的话,细嚼一番。所疑者,只不过“是福是祸”这一句。自己半日无事,只是静静坐着想。一时开门来看,日头已在顶上了。
就煮了一壶茶,泡饭吃了。才更衣打扮,又出门去,再往院子里来。今儿人客却稀少。为因天渐暑热,多爱午间歇中觉,那楼里清静,到处无人。虽有几个浇花行走的,见了弦姬,不过笑笑,轻声问句好。
弦姬点头答应了,也低低地回两句话。一时来到小姑娘们的卧房,在外站着。
桃青已是有了自己的房间,她那张床现是另一个小女孩儿睡着。弦姬站着在外,窗眼里望进去,自己旧时那一张床,欧阳躺在上面,睡得正沉。
此时艳阳高照,院子里花草欲滴,几竿翠竹,荫着两块山石,只有蝉鸣之声,静无人言。弦姬看着欧阳的睡颜,正低头沉思,忽地身后一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弦姬转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金铃。
金铃怀里抱着妙尔,笑嘻嘻地在那里,低声悄悄地问道:“这么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弦姬见了,也小声道:“在家也没得事干,来这儿看看。”金铃便将妙尔递过去,弦姬接过了,怀着猫儿。便见金铃去里头,拿了两块垫褥来,指着那竹荫里的石头道:“咱们坐一坐,也说句话儿。”弦姬便点头说好。
金铃将褥子铺上好了,两个坐下,先出言问道:“昨儿我恍惚听见姐姐唤你晚上来,是有甚么说的么?”
弦姬听问,正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正是烦难这件,竟见金铃兜口兜面地问上脸来。自己先嚅嗫一回,方说与了金铃昨夜姐姐的话。
她们几个自小儿一块儿,无话不说,无事不做,哪里有些些互相遮瞒的话。弦姬怀里的猫儿,只是有人抱着,有日头晒着,就诸事不管了,哪里理会那两个有甚阴谋诡计。金铃亦是知己之人,便静静听着。弦姬的语调轻柔,喉音甜美,虽是说些烦恼事,也好听了为她排解。
一时话罢,金铃又复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是这个事儿,前儿姐姐也问我了,我已应了。说再过几年,待我心术大成了,方好入深山去侍奉干娘。”
弦姬闻说一惊,先她还只道净是自己得了这话,没想竟不是单她一个有的。
金铃又道:“再前我还听得姐姐她们几个商议说,已有六七十年,不见有好的了。先还得了一个,不想又没了。这几年再无人来,将来山里都没了人了。”
弦姬奇道:“怎会没人?倘若真如姐姐所说,入山里能修炼长生之法,竟也会老死身故么?”
金铃笑睨着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我答应了姐姐的话,那日得她告诉了我。说凡间的尘世之物,若是久炼成精,逃过生死关头,延寿长了,终究给上天得知,待到五百年,寿数圆满了,便降天劫来打。躲过天劫,那时才长生不老,若躲不过,天雷一道,便将修为道行尽灭干净,再回归六道,受沉沦之苦。”
弦姬不曾听过这话,吓得一慌。怀里的妙尔这时“啧”了一声,口吐人言道:“两个小娃娃儿,门儿还没摸到,就想这么远了。你们不知修炼之苦,真真的愚不可及!”伸个懒腰,喵一声,跳下地来,一溜跑远了。
这里俩姑娘互对了一眼,“嗤”一声笑出来,都想不到竟给这猫儿教训了。金铃续道:“娥姐说,这些年来,进山的女孩子们,只有这么三四个好的。有我有你,其余的皆不能够。这可是一个莫大的机缘,日后倘若修为有成,还能央求姐姐传授法术,那才是无量之福。你今儿听了去,可别告诉旁人。这儿虽好,心术不正之人,可也不少。”
弦姬听着话,微微转头去,看看金铃。见她将身前倾,拿手托腮抵在膝盖上,笑着看那地上竹叶影里的隙间阳光。便道:“若我不是已嫁为人妇,此时也已答应了罢。”
金铃转头来,也看了弦姬一眼,说道:“正是为这一件事难呢。我因心上无人,要去便去了,没甚妨碍。你若也答应了,撇下镜渊来,如何是好?他岂不孤单伤心?他又没做甚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怎好背义负了他?”
弦姬淡然一笑,低下了头去。
至晚。弦姬家里洗漱罢了,去院子里回过了姐姐的话,便回家来。在家里好好地弹琴针指,看书念诗,不觉半月过去了。
这一回张玦果然如言,半月即归。回来与弦姬说了好些外头的事情。
原来,那兵马使见张玦是个得用的人,且为人端方,忠良正直,有意与张玦深交。见他引了朋友来访,便请他一同出城射猎。
张玦大喜。因山里虽也有马骡之类,却无多大宽阔敞亮之地。山外却不同,且不说那蒻城马场,但出城外,郊野一望无际,正好纵马驰骋。胖子梁生俩,也是善类,且少年心性,得与那兵将一齐,外出狩猎,如何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