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娥笑道:“姐姐也睡了,她要你来找我的。”便领簪儿去了自己的房。
昨夜里药娥在那破庙中,给老汉治眼,后来天快亮时,便先回来。再后姐姐亦来了,先使院里的妇人,把老汉的眼珠捡去埋了,洒扫干净,再来告诉药娥,前因后果,一样样说与清楚明白。此时便再与簪儿复述一遍,使簪儿亦得了然。
就又再与簪儿道:“你如今有了父亲,吃穿用度,皆是花销。你也大了,年岁已足,姐姐与我商议了,本月起始,今后每月给你发月钱,与别的姑娘一般的例。咱们这儿发放月钱,皆看姑娘们能留的客。如今镇上亦有好些客人,爱你的琴,你若能把琴练好了,还能多些儿。”说着转头去旁边摸寻。
簪儿平素虽与娥姐要好,但她的房间,却甚少来玩,此时才得细细地看。只见那房里,垫褥引枕之类,皆老旧干净,摆挂插屏,几案床架,亦朴素无华。
那药娥自墙下小柜里,取出一个锦袋来,递与簪儿,笑着说道:“先把这个月的给你了罢。本来还得一二日才放的,只怕你现如今要使,便先给你。你可莫要告诉别的姑娘。”
簪儿接过了锦袋,觉得沉甸甸的,拉开一看,觉得竟有二三十两之多,自己先唬一跳,忙道:“这么多!怎么能有这么多?”又慌慌张张地不敢收。
药娥笑道:“自你头一天给客人弹琴起,算到而今,正该得这许多。你若不信,账本也有,杆秤也有,你自个儿算去。你娥姐的账,可不会错。”
簪儿听罢也笑了。两个又说了一回夜话,簪儿道罢告晚,回了自个儿房里,灯纱淡光之下,将那锦袋里摸出一块银子来,握在心口呆呆地想。
不料隔床的桃青,一直不睡,等得簪儿终于回来,一声不吭起床摸过来,将手放上簪儿的两肩上。簪儿唬那一跳,险在没有喊出来,还未惊醒同房的别的小姑娘。
桃青见了簪儿得了这许多银子,亦替她开心。这桃青比簪儿大几岁,早几年已能领月钱了,这回见簪儿也得了,两个小姑娘,便傻乐着在这夜里,笑吟吟悄声说着体己话,羞怯怯低语念着将来事。
次日,簪儿自然去看她父亲,见诸事妥帖,并无妨碍。便在那庙后小房,墙外檐阴里,草棚低下,那一个土灶上,洗刷干净。将院里带来的旧锅,打火烧饭,自做了几个拿手小菜,服侍父亲。桃青院子里的事情罢了,亦来帮忙。院内与簪儿好的几个小姑娘,昨日没得来的,也来了看觑做些事情。
一时流光如水,不觉秋辞冬来,山里纷纷错落,下起了小雪,依依如絮。
姐姐是并不喜欢下雪的,往年若是下雪时,只教那雪在山外头下,不让飘入来。但若院子里,有姑娘们想赏,或是多得客人念起,便聚起来,向药娥央讨,请姐姐放雪进山。
今年便因那黄老汉,无事中念叨一句“该是下雪的时节了。”簪儿听得,便回去寻黄莺来,一并找了药娥,才能得姐姐的令,使那雪飘落在这小破庙之前。
父女俩并在破庙前看那雪下,老汉只能耳朵细听。因簪儿在院内,亦多有事情要做,这些时日,来得勤了,自己也累。此一时好在院子里的事情完毕,才得陪伴父亲一刻。
不料老汉听了一回雪,告诉簪儿道,自己亦知簪儿事忙,这里小庙小房,已摸得清楚,打水洗漱等闲碎琐事,不须簪儿服侍了。又且这庙里其实热闹,日日有人,陪伴老父,说话聊天,乃至引路指点物件,无不方便。就要簪儿别时常过来,自己忙累了好歇才是。
簪儿疑惑一回,明明这个破庙,向来并无人到,怎么父亲说日日有人陪伴?想父亲眼盲,看不见人,只能耳听,难不成还有甚么看不见只能听的东西?
那姑娘正心里寻思,一语不发。老汉亦静了一静,转头对着女儿,眶上黑布,内中空洞洞的,好似仍在看着女儿,嘴里喃喃地道:“二妞……你……你恨爹么?”
簪儿一听,便晓得是问那年幼之时,将自己卖进这山里来的事情。世间这般情形,其实在所多有,簪儿此时心里一念,这许多年的境况,一时涌上心头。
纷纷错落前尘泪,六出冰花三角梅。簪儿抬头一望,那天上靡靡的雪花,微微一笑,说道:“虽然那时爹将我卖了,今日来看,这事却倒是好的,看来姐姐说的不错。爹那时并不是起甚歹心,只为家中艰难,情非得已,这等簪儿如何要恨?”
虽则簪儿如此说了,老汉却不恕自己,虽是现如今仍得一点立锥之地,那尘世间焉有不缺的美事。这老汉听罢簪儿所言,哽咽在喉,只道:“二妞……爹……对不起你啊……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