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道:“师父因洒家爱杀人,只与俺起个法号,唤作‘杀生’。”那人听了又唬一跳。行者又道:“敢问公公高姓。”老者答道:“老东西姓金。”
又看杀生行者风尘仆仆,忙请入来,奉茶献饭。因问他道:“师傅还是吃斋,还是不忌荤腥?”行者道:“若有酒肉自好,若无酒肉时,茶饭一餐,聊慰口腹,亦感盛情。”
那庄里一面关紧了门,一面做出饭菜来,草堂里请行者坐了,便摆张桌子,搬出酒菜来,鸡鱼牛羊,各样一盘,一壶村醪,请行者用。
这里人近被听说多生匪寇,都戒备了,方才听得行者说自东面来,便围上一圈,问他那张家店里的境况。行者说道已烧作一片废墟,人家都死绝了。那些人都惶恐不已,又问行者说,如何碰上了贼人,又如何能杀尽逃生。行者大略一说,旁的又都赞叹起来。
一时用罢酒菜,行者问人道:“这里敢是沉石镇上?”那些人说:“此处便是沉石镇,过去里半,便是有名的孤鹜台。”行者道:“俺却要往县城里去。”人道:“恁么错了道路了,岔路那里不该下来。”行者又道:“洒家是被妖魔夜里迷幻了路径,失道来的。”那些人就说:“我这里不时也有人,外出走夜路时,常被鬼打墙,直迷死在里面。”
这杀生行者听说了,回道:“洒家却不是那等孤魂野鬼迷的,那是一个有法力的妖魔,直迷得俺晕头转向。”又问那些人道:“你这里左近山野里,方圆二三百里之内,可有甚深山老林,破庙屋宇,传闻异谈些山里奇事么?”
那旁的村夫们听了这话,倒紧紧的闭了嘴巴,一个个缩头耸脑,东张西望,都转背散开去了。
又有那个金老者,在旁拿肘尖顶了顶行者。行者转头来看时,只见那老者垂撇着嘴角,皱眉摆了摆手,意思叫行者禁口来着。
行者见此,再不多话。那庄子里,给他打扫了一间客房,铺盖已了,点上灯火,提了桶热汤送来,并浴巾等物,道声“好歇”,便容行者自便。
此一夜无话。翌日早起,杀生行者已在房里洗漱罢,早课诵读佛经。出得门来,要寻那金老告辞走路。
那金老道:“师傅要上西方大路上,本来若是县里就好去,不料错了道路,来了我们这里。也是缘法如此,此处要去往官道上,却得大宽转去。不如先去我们沉石镇里,我们主人左家府上,投宿一日。我那左家老太太,极是好善礼僧,何不往那里去,再留半日。若得碰上客商人等,聚众同行,却不好过一人独往,又似昨日路遇歹人?”
杀生行者道:“只得如此。”便做下面饼,行者吃了两个,要纳些房钱时,金老却并不收受。行者只得告辞,一路西去。
这一路皆有人家,想是山里匪寇,还未祸害及此。渐渐的房舍街巷密集起来,已然到了那小镇上来。
杀生行者抬头看时,果然那人烟云集之处,一座高台,耸立中央。那是前朝皇帝,于此出游之时,见有落霞之美,便依前人诗句,建此高台,取名“孤鹜”者便是。
行得片刻,沿路问得人家,左府是在镇上何处。旁人告诉了,行者便去。到了地方时,见得好大一所宅子,几个门子站在那里。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那些人看他也有点出家人的样子,便问道:“来此何干?”
行者合十道:“听闻贵府上做好事,小僧特来募化布施。”
那门子便道:“那你进来罢。”转头吩咐一个门上的小子,好好地领这行者去客房里,招待招待。
那小子听了,便带行者入内去,一个客房暂歇下。行者这一路上,也看不尽那富贵人家的雕梁画栋,红墙绿瓦。只得跟着那小子,在客房内坐了。见那小子说,去里头传斋饭来,与行者吃。
行者听了便道:“没有酒肉么?”那小子见如此说,也不搭话,入内去寻了一个汉子来。那汉子引着二三人,来此指着行者道:“你这出家人,如何不吃斋?还要酒肉吃?却不是犯了戒了?”
那个行者闻言说道:“洒家自入佛门,诸戒都守得,唯二者难磨。一是酒肉荤腥,戒不脱的;二是杀人。”
旁人虽见行者带刀,但此世道非是太平时节,路上长途行走的人,带刀不奇。然行者口出“杀人”二字,仍是可怕。便惊得不由脱口道:“杀人?杀甚么人?”
行者见问起他生平得意事,兴致起来,笑道:“洒家平生最爱杀的,有两等人。第一等,是那损人利己的,此等人杀起来最是畅快,遮莫是多是少,大者一条性命,小者一个铜钱,只但他为己私利,损害别个,杀起来便爽快;第二等,是那见死不救的,杀他亦也酣畅过瘾。”又拍了拍丢放在桌上的包袱,道:“洒家所杀之人,最恶最狠的,杀起来最能开怀的几个,都在这里了。”
那里人听了行者这一篇言语,都唬得目瞪口呆。又见行者说包袱里有死人,都慌了起来。这领头的一个,却面有喜色,忙吩咐传话厨房里,要做好肉菜来,将好酒来,请行者用。
行者先自心奇,寻思前时不容与酒肉吃,如何此时倒送酒肉来?那人待酒肉饭菜都摆好端正了,先与行者递了一杯。行者喝了。就再敬一杯。行者再饮。便一连三保盅敬上。行者都尽了,才问那人道:“足下莫不与洒家有旧?可曾何处会过俺么?”
那人道:“非也,小人姓赖,在此处只做一个小小管事,人都呼作‘赖管事’。命薄无缘,不曾相会师傅。”
行者便又问道:“如此缘何相敬洒家?”
赖管事以问代答说道:“敢问师傅法讳,可是江湖上有名,绿林里著称,人号‘杀生佛’的是么?”
这杀生行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错爱,胡乱称呼的,洒家如何当得起这个‘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