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霜降,谢平生、刘简明、吴青松早早赶到村塾,村塾是汐山几家大户和苏、南两山的村民集资而建,设在汐山山脚,算是渔村的折中之地,小孩上学不用赶那么多路,今日义诊就设在这里。
让三人没想到的是,里正季叔、几位汉子保长、耆老来得更早。双方见礼,季树指着周围几位穿着制式青衣的清河弟子笑道:“这些山上仙师来得更早,早早就帮大家伙儿收拾好了场地,害,真是让人汗颜,哦对小谢先生,按你之前说的,私塾内的桌椅我已搬到了库房,记得到时点好放回。”
谢平生是村塾的老师,有看护打扫的职责,再加上谢平生作为此次清河山庄义诊的联系人,今日理应在场。
至于出手救人之事,谢、刘有意瞒之。官家兵船救人极快,再加上情况混乱,并没有人知道事情后来的经过。
“哎,瞧瞧这些后生,果真是青年才俊啊,若是我家孙儿孙女有那福气和天赋,也能被某些仙家门派看中便好了。”一位耆老摸着白胡子止不住点头,艳羡之意毫不掩饰。
另一个耆老摇头嘲笑道:“老先生,什么后生,怕不是这些“后生”和你一个年纪,可别混淆了辈分啊哈哈。”
“你个老登,就你会说话。”白胡子耆老毫不留情怼道。
叫季树的腮脸汉子忍着笑意,和稀泥道:“人生百年,譬如朝露,活在当下嘛,咱们山下人也有山下人的活法,活那么久,看着你老伴儿子孙子都走你前头,到时候孤独一人,又有几个意思不是?”
几个老者点点头,“嗯不假,说得对,活该你当里正啊,季娃子。”
清河山庄义诊,机会何其珍稀,此时陆陆续续到了不少人,汐山的富户也来了不少,都在有序排队,谢平生和刘简明都在忙活着维持秩序,只有吴青松在四下里张望,似乎在寻什么人,神情一会儿焦急,一会儿自然。
刘简明嫌弃地看着吴青松,嗤笑道:“平生,瞧咱们吴大前辈,信誓旦旦说来搭把手,现在又在找那位‘风回云断雨初晴’呢。”
谢平生笑着摇摇头,“你别说,他这阵子莫名其妙地还跑来问我一些书本知识,还挺勤快,搞不好真的要去州郡里读书。”
“了不起了不起。”刘简明竖起大拇指,“我求他读出个君子贤人出来!”
二人谈笑间,队伍里走出一直领长衫青年,款式简洁朴素,但贵重的丝绸和复杂的刺绣不难看出此人是汐山的大户子弟。
青年走向谢平生,拱手见礼道:“小谢先生,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谢平生微笑还礼道:“原来是韩兄,承蒙照顾,近来安好。韩兄是何时从永莲回来的?”
刘简明不擅长这些表面话,自觉到一边忙去了。
谢平生见过眼前青年,谈不上相熟。青年叫韩庠序,在都城永莲的社稷学宫求学,是村塾一位学童的兄长,秋学开学时,偶尔看到他接送,两人免不了攀谈几句,故而认得。
按道理来说,汐山上的大户子弟是不会来村塾来上学的。事实上,汐山人家也的确会请名师来单独启蒙自家子弟,但也有开明的家长认为孩子启蒙也该涉猎不同,故而有的汐山子弟在自家老师教学完之后,也会被家长送到村塾来体验,似乎觉得谢平生的反响不错,小孩子都愿意来,久而久之,村塾有一小半是汐山子弟。
“也就前几日刚回来,因为新政全面铺开的缘故,都城这几天热闹非凡。各个学宫书院议辩之风甚行,朝廷不堪其扰,干脆提前休课歇学,再加上家母最近身体不适,我便早早回来了。”
苏山村设有官府的驿站,时不时会有邸报和各种小报送达,谢平生自然知道新政。十年前新帝即位,收复豫北,改年号为神和。神和二年开始,新帝就大力推行新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改革官员选拔制度。此前官员选拔,由各地门阀世族推荐中正官,由中正官对各地士人按品行、才学评定九个等级,等级高低直接决定了其仕途的起点。
新政则引入考试,分县试、乡试、会试、殿试。以考试为主,考察真才实学,中正为辅,考察道德人品。考试考题由中央、地方出题,考卷采取糊名誊录制,考题涵盖文章经义、时务策、科学算术,非文理兼优者不可考,无论寒门,皆可参加考试。成绩由高到低,再安排到不同地方做官,称科举取士。此政策此前仅在某些州郡试点。
韩庠序似乎想起一事,温和问道:“大渝政治开明,言论自由。小谢先生也该知道新政,对于新政中的科举取士,可有何看法?”
谢平生笑道:“一介渔夫,只不过识几个字罢了,何敢妄谈国家大事。但国家政策推行,自然支持。”
听谢平生答得保守,韩庠序直抒胸臆叹道;“眼下门阀世族权威尤重,中央文吏、地方镇军将军,多是世家子弟。小谢先生可不是什么渔夫,我听说你早早就过了县试,我等读书人更应该团结一致,考取功名,为国家出力,何必局限于边隅乡村呢?”
对方影射得很明显,但对方说得真情实感,谢平生认真答道:
“我听闻宁康年间,不少学子群居终日,手把麈尾,只晓清谈玄理,却不做事。我在苏山捕鱼自给自足,若是还能教出一些懂事理的学童,便是大幸事一件了。致知力行,惟在于实,无论事情大小,我愿为天下造实绩,务实效而不为虚名。”
韩庠序微微后仰,一时无言,后退一步,庄重施了一礼。
谢平生微笑还礼。
“我瞧着是谁,原来是你个姓罗的,好大的脸,还有没有点规矩,乖乖到后面排着去!”
谢平生回头望去,队伍最前头,季叔和一位保长也在。吴青松嚷嚷着,横着身挡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前面,说什么也不让对方插队。少年身后,还跟着两个壮实的随从。
少年趾高气扬讥讽道:“爷爷我从来就不知道排队为何物,吴青松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滚,挨一顿打不说,连你爹的酒楼我都给烧了,你信不信?”少年说完,继续挺着身子往前拱。
吴青松红着脸,胸挺得像一只公鸡,死死抵住不让对方前进分毫。“这么着急赶趟儿,急着回家上坟呐。”
“你找死!”衣着华贵的少年怒道,立马招呼身后两个随从上前。
左边那随从大步跨来,正要拎起吴青松的衣领,发觉肩膀传来剧痛,回头看,发现刘简明正一只手摁住自己的肩膀。另外一人见有人出头,立马招呼拳头要打刘简明,反被后者绊住脚踝,重重摔倒在地。
“不管你是住汐山的大少爷,还是苏山南山的老百姓,都请好好排队。”刘简明盯着少年,平静道。
衣着华贵少年置若罔闻,见随从被制住,竟也不惧,反倒大笑讥讽:“这不是码头修船的刘师傅么,一个修船的也来强出头?一个死了娘,一个没了爹,你们俩家干脆搭伙过日子刚刚好。”
高大青年松开手,那随从汉子一点声响也无,被抽了骨头般软软倒下。刘简明慢慢回头,看向身后少年,眼睛微眯。
此时谢平生无声无息出现在华贵少年身侧,看不出表情,眼神清冷,缓缓伸出一只手朝向队伍后方,示意对方老老实实去后方排队。
韩庠序站在原地静静观望,已经有几位清河山庄的子弟听到动静,往队伍最前方走去。
华贵少年暗暗恼怒,装作无事,只觉眼前穿着长衫的瘦削青年像是凭空出现,惊异之后立马恢复平静,环顾四周,冷笑一声,悄无声息把手缩进袖袍之内。
“哼,一群蝼蚁罢了。”
话毕,华贵少年袖袍内剧烈鼓动,一股劲风就朝着谢平生袭来。刘简明轻吐一口气,散出体内气机,不多不少,两者一接触,就将对方劲风消弭于无形。
谢平生巍然不动,仅仅是吹动了一丝鬓发。在周围人看来,华贵少年莫名其妙挥动衣袖,只是扬起了一些尘土。
“这……”。
华贵少年睁大眼睛,本能后退,迅速摇头看向左右,又看了眼谢平生和刘简明,反复确认着什么,再定睛一看,一把翠绿古朴的发簪已悬停在自己的眉间,缓慢转动,贴得极劲,只要再靠近分毫,簪尖就能给自己脑袋戳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