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如期而至,南方高温溽夏,陈四平决定闭关。
母亲已经不生气了,听了儿子闭关读书的想法,居然没有反对,兴冲冲跟陈四平一起去超市大采购,备足存粮。大米,小米,糯米,糙米,黑米,玉米渣,卷面,鸡蛋,山芋,土豆,绿豆,赤豆,黑豆,木耳,香菇,蒜头,姜,豆瓣酱,黄酱,辣椒酱,榨菜,风肉,胡萝卜,豆腐干,啤酒,分好几趟运回家,最后还买了十几斤肉糜,用小袋分装,丢进冷冻室冻得硬邦邦。
陈四平每天的食谱是这样的。
隔夜电饭煲预约,煮上一小锅杂粮粥,每样放一点,早上蒸土豆山芋,喝粥就榨菜,吃得很饱。
中午炸酱面。烧水下挂面,煮熟,过凉水,漉干,拌一点麻油。起油锅炒酱,解冻的肉糜,黄酒去腥,下木耳丝,香菇丝,豆瓣酱黄酱调味,不用其他。刚出锅的酱拌凉面,吃时就两瓣蒜头,胃口大开,完了喝滚烫的茶水,一身汗。炸酱面最好配切细的黄瓜丝,胡萝卜丝,撒上葱花,陈四平嫌麻烦,拿根胡萝卜啃啃,马马虎虎对付过去。
晚上吃杂粮饭,事先焐烂的豆子,掺在饭里一起煮,烧个榨菜蛋汤,中午剩的木耳香菇一并下锅,偶尔做几个姜末肉丸解馋。陈四平喜欢吃姜。
隔段时间嘴里寡淡,喝啤酒,下酒菜是自创的“蒸三样”。风肉浸泡切片,豆干洗净切片,生姜去皮切片,平铺碗中,一层肉,一层豆干,一层姜,再一层肉,一层豆干,一层姜,堆成宝塔,淋黄酒,少许酱油,大火蒸半个钟头,吃时三样同嚼,别有风味。
一荤,一素,一姜,姜乃馔之胆。朝吃生姜夜吃卜,郎中先生对倷哭。
陈四平不喜欢吃蔬菜,也很少吃水果,每天临睡前喝一袋大麦若叶青汁,补充纤维素。
厨房热得像蒸笼,母亲不愿下厨,她也看不上陈四平做的饭菜,饿了吃糕点,渴了喝饮料,饮食很不健康。她像神仙一样,几乎不上床睡觉,电视开一整夜,困了就在沙发里打个盹,醒了继续看两眼,头皮痒得不行才洗澡,脏衣服要放上个把礼拜,洗衣机甩不动,像跳舞一样蹦跶。
陈四平并没有觉得不妥,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努力照顾好自己,把日常生活削减到最简,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父亲留下的书很难读,陈四平自知水平有限,先从浅薄的开始。他读的第四本书是CynthiaL.Mills《进化论传奇》,有了《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的基础,陈四平读得很顺利,如瓶中泻水,一气呵成,只在最后一节撞到南墙。作者介绍了一个复杂的模型,由美国理论生物学家斯图亚特·考夫曼(StuartKauffman)提出,考夫曼尝试把基因功能放到一个布尔网络中进行理解……陈四平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不知所云,一笔糊涂账。
他相信父亲也读得很痛苦。整本《进化论传奇》,父亲没有留下一字半句,只在最后一节打了个问号。
陈四平读的第五本书是卡尔•齐默《演化》。在这本书中,父亲留下了不少笔记,长短不一,有的寥寥数行,有的洋洋洒洒,挤满一页页天头地脚。
他翻出初中的作业本,撕下空白页,装订成册,把父亲的笔记一字一句抄录下来,不时翻开重读。在这些杂乱的笔记背后,隐藏着他们两个人的命运,陈四平找不到内在联系,他能做的,只是孜孜不倦地阅读,孜孜不倦地抄写。
书一本本读完,抄录的笔记也越来越多,陈四平隐约觉得,父亲是个冷静的人,冷静到近乎冷酷,他始终游离于生活之外,拒绝投入,也没有从中获得喜悦和安慰。一个人如果想得太清楚,看得太透彻,难免陷入虚无,人是需要被蒙蔽的,需要有一点想不穿。那一点想不穿,是感情的寄托,是人生的支撑。
对父亲而言,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陈四平无法判断。他也曾想过,谈个女朋友,不必貌美如花,普普通通就好,结婚,生子,在柴米油盐中消磨生命,忙碌而充实,不再想起自己。然而他做不到,这样的生活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想想就觉得乏味,父亲是前车之鉴,糊里糊涂步入婚姻,糊里糊涂负担家庭,在鸡飞狗跳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容忍,克制,逃避,直到逃无可逃,离家出走。
在这个漫长的暑假,陈四平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