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之后,陈四平读的第三本书是《阅读生物学札记》,作者郑也夫。郑也夫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不知怎么回事,“也夫”让陈四平联想到“人尽可夫”,这对郑教授很不尊重,但确实不是他的本意。
在《阅读生物学札记》的扉页,父亲留下了一段不长的文字。
“达尔文的进化论(严格地讲应该译为‘演化论’)对我影响很大,某种程度上,我所有离经叛道的想法都来源于此。但这些还不够,我需要更强大的支持和安慰,才能说服自己对抗世界,坦然地面对自我。所以我决定从头阅读进化论的书籍,就我所能看懂的范围,把能找到的书都读一遍,或者重读一遍。郑也夫阅读生物学著作,在47岁时迎来了‘一段通常只属于少年人的狂热和欢愉’,事后他写了一年的专栏,开了一门课,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出了一本书,《阅读生物学札记》。我没有这样的奢望,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到心灵的平静。或许这才是更大的奢望。”
陈四平反复读了好几遍,所有的谜团都迎刃而解,他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孜孜不倦阅读生物学,他感慨万千,感同身受。他猜到,“需要更强大的支持和安慰,才能说服自己对抗世界,坦然地面对自我”云云,指的是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父亲始终都很困惑,他内心深处不愿付出,不愿牺牲,把自己的生活看得比孩子重要,这一点既违背生物的本性,又与社会的习俗背道而驰。为此他感到不安,孤立无援,想从生物学中获得安慰,至少是某种解释和支持。
他找到答案了吗?也许找到了,也许并没有。陈四平无法想象,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家出走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他很好奇,也很兴奋,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完全停不下来。
《阅读生物学札记》附有一份参考书目,用铅笔做了记号,父亲显然“按图索骥”,尽力搜罗了一番。陈四平把三个纸箱都倒出来,一本本核对,果然,有记号的书都在内,贾雷德•戴蒙德《性趣探秘》、《枪炮、病菌和钢铁》,罗杰•格斯登《欺骗时间》,斯蒂芬•古尔德《自达尔文以来》、《生命的壮阔》,威廉•克拉克《衰老问题探秘》,里查德•利基《人类的起源》,R.尼斯和乔治•威廉斯《我们为什么生病》,D.莫瑞斯《裸猿》,刘易斯•托马斯《水母与蜗牛》,大约占书目的八分之一。
不在书目中的有斯蒂芬•古尔德《熊猫的拇指》、《火烈鸟的微笑》、《干草堆中的恐龙》,德斯蒙德•莫里斯《人类动物园》,罗伯特•温伯格《细胞叛逆者》,泰斯•戈尔德斯密特《达尔文的梦幻池塘》,卡尔•齐默《演化》,伊莲•摩根《女人的起源》,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阿尔贝•雅卡尔《差异的颂歌》、《科学的灾难》,杰里•A.科因《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乔丹•斯莫勒《正常的另一面》,奇普•沃尔特《重返人类演化现场》,弗朗斯•德瓦尔《灵长目与哲学家》,维托斯•德吕舍尔《从相残到相爱》,马特•里德利《先天,后天》、《性别的历史》、《基因组》、《美德的起源》、《理性乐观派》,刘易斯•托玛斯《细胞生命的礼赞》,古德塞尔《图解生命》,CynthiaL.Mills《进化论传奇》,理查德•道金斯《基因之河》、《祖先的故事》,埃里奇•霍依特《蚂蚁帝国》,乔治•威廉斯《谁是造物主》,丹尼尔•查尔斯《收获之神》,博尔温•班德洛《隐疾》。
郑也夫在47岁时迎来了“一段通常只属于少年人的狂热和欢愉”,他读过的书,父亲多数没读,父亲读的书,也有很多郑也夫没提及。父亲阅读生物学时40岁刚出头。陈四平今年才22岁。父亲比郑也夫早了5年,陈四平比父亲早了20年。
陈四平随手翻了翻,父亲留下的书也不全是生物学方面,有些似乎涉及道德和精神。从纸箱倒出来时已经弄乱了顺序,陈四平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刻意整理过,也不知道父亲读这些书,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还是捡到哪本读哪本。他坐在乱七八糟的书堆旁,指尖触摸着封面,破旧的,半新的,光滑的,干涩的,温度和气味似乎也有细微的差别。
父亲忍受家庭的鸡飞狗跳,挤出很多时间读书,为了寻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陈四平的人生。在这一刻,陈四平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一个人,在长路的尽头,彳亍而行。他正追寻父亲的足迹。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