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步卒离开底舱,回到了甲板上,底舱里众人仍不敢说话,齐刷刷盯着楚金蚨和邱小虬。楚金蚨暗想,若我们这些人一条心,能不能干掉那十几个步卒,然后各自逃命?
只是,逃命之后,往哪里逃呢?我还能回江陵吗?楚金蚨一想到不敢回江陵,心中更加酸楚。
片刻寂静过后,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者向前凑了凑,两眼盯着楚金蚨,问:“外头江面上,到了哪处地界?”楚金蚨点头,想了想,道:“石头城,偏南一些了罢。我被捉来之前,恍惚看见一处刻着陡沟桥的柱石。”
闻听此言,老者眼中就涌出了泪,说:“看来,我这把老骨头,真得扔在建康城外了。”邱小虬看了楚金蚨一眼,却问老者:“你如何知道,这是去建康城?”
老者抬眼看看甲板上,小声道:“我是广陵城北门外,开汤饼铺子的,那两个军爷在我的铺子吃饱喝足,问我年轻时候可从军入伍,我说曾在当今圣上仁兄长沙宣武王麾下效力八年,却也不终究不过是个伙夫。谁曾想,那两个军爷竟说,当今圣上年老体衰,身边全是乱臣贼子,侯丞相受天命,清君侧,急需天下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楚金蚨正想问问广陵城中战事如何,却听见头顶上的步卒骂道:“老棺材瓤子,活够了么?再胡说八道,你将狗命不保!”
江面上,起风了,船晃得厉害,楚金蚨不愿再多想,他像多数人一样顺势坐下,与众人挤在一起,倒不那么冷。邱小虬说:“看来,这是把我们弄到建康去,只是我不明白,那建康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这天下,真的乱了么?”
不等楚金蚨开口,隔着五个人的脑袋,一个脸上结着血痂的中年汉子骂道:“狗子耶娘的天下要不乱套,哪用得着我等寒门子弟充军入伍?我本就是个撑船的,见多了达官贵人平里威风八面,这下好了,听说建康城里的大户,统统让北边来的叛军给抄了家。”
楚金蚨正听得有滋味,就听得头顶上一声断喝:“狗贱奴,好了伤疤忘了疼么?信不信小爷再给你三鞭子?”那汉子就闭了嘴,楚金蚨这才知道,汉子脸上的血痂应该是不久前被抡了马鞭子,唉唉,由此看来这就是鲁莽行事的后果,若他身边也有一个如汪阿挪那般有见识的领路人,他或许不至如此……想到汪阿挪的死,也不过是昨日,此刻却有隔世之感,楚金蚨的眼中竟有泪要涌出,难道这就是低贱寒人的命么?
残阳西坠,又到傍晚时分,头顶上寒风低旋,船舱中越来越冷。整整一天,也没吃上口热乎饭,底舱中人似睡非睡,可能所有人都饿得不行。楚金蚨突然想起了不知是否早已沉入江中的那两袋吃食,若没有被捉到这船上来,若把那两袋吃食送到阿姊面前,又能顺顺当当地回到江陵,那该多好?
人在饥寒交迫时,岂能不想念故土?但在此刻,楚金蚨已不敢想自己还能活几天,邱小虬把额头抵在楚金蚨的肩上,小声道:“放心吧,那些狗娘养的让你活着去卖命,又怎么会轻易杀你?有人要杀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拉咱们入伙的人,谁知道他自己能活几天?”楚金蚨压低了嗓音,又道:“瞅准机会,咱们各自逃命吧,万一死在两军阵前的冷枪暗箭中,这辈子可真是亏大了,啥好处都没捞着,净受罪呢,如何甘心就这么死掉?能逃就逃吧,总比等死强……”
“逃命?我的哥,是说你自己么?”邱小虬突然就冷笑了一声,说:“你连人都不敢杀,还怎么各自逃命?你若有种,先杀个人给我看看!”
杀人?楚金蚨心里像是有东西往下沉,暗想自己确实还不敢下手杀人,邱小虬以前也没杀过人,可自打婵媛阿姊那一船嫁妆不见了踪影,他倒是杀人不眨眼了……
邱小虬一脸不在乎:“我不信你有这个本事,有机会了,先杀个歹人让我看看吧。”楚金蚨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邱小虬又极认真地说:“这个嘛,也可能是你从小挨打最少的缘故,你是以隐忍为上策,我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尿不到一个壶里就把吊挪开,何必将就凑和?”
隐忍?说好听些是隐忍,说直白此就是窝囊吧?此前我挨打少,也不过是因为我事事顺从,从不敢反抗,为求一口饭吃,忍下所有难忍之事。江陵李家想养育出一批擅长书写之人,那我就拼命练字,纵然我天性愚笨,最终写字抄书仍难入湘东王的眼,但我认真抄书的劲头还是获得李家认可,由此成为陪嫁小子……想到这些,楚金蚨突然就更加悲哀起来,世道变了,我再事事顺从下去,那就是愚蠢至极,猪狗不如,保不齐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楚金蚨觉得更冷了,头顶上的风又冷又潮,像是要下雪,但确实没下。邱小虬昏昏欲睡,了无心事,楚金蚨就更加敬重他处处果敢的过往。果敢是什么?就是在你还没开始干之时就知道自己注定以挨打告终,但你依然万死不辞义无反顾。唯有如此,邱小虬才能够该杀人时就能杀人。
乌木大船靠岸,步卒们举着松油火把,吆喝着船舱中众人踩着尺半宽的竹排上码头。楚金蚨默默地数了数,被步卒们用麻绳把脖颈拴在一起,总共六十四个男人。看上去最小的一个,身高尚不及左右之人的肩膀,就是个半大小子。
邱小虬是这一长串苦命人中最后一个。他身后是四个手握尖刀的步卒,满脸横肉,大腹便便,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楚金蚨怕了,他怕邱小虬在背后乱言乱语,惹怒哪一个鲁莽人,被人挥刀砍死。六十四个男人的最前头,两个步卒提了钢刀引路,队伍左右又各有几个司职警戒,也许怕有人中途挣脱了麻绳逃之夭夭。
被拴成一串的众人在码头上并不停留,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前边的步卒大声吆喝:“众人驻足,官道右侧拉屎屙尿,进寺以后,只许用饭更衣。”邱小虬用肩膀撞了楚金蚨一下,道:“又是寺庙,真不错!哈哈,天下再乱,寺庙里总有饭吃,唉呀,这就不错,走一步看一步。”楚金蚨靠近了邱小虬的耳朵,低低地说:“道边上房舍不少,只是一家点灯的也没有,看来这世道还真是不行了,难不成那些人家都逃难去了吗?”
“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吗?一点风吹草动就逃难?吃相也太差了些吧?”邱小虬说完,随众人移步到官道右边,面对道边水沟开始拉尿。一个散开了头发的汉子大解过后,问:“军爷,拿啥擦腚?”一个步卒远远地答道:“想拿啥擦拿啥擦,这也要问?蠢猪!”众人哄然,那个缺了颗门牙的老者悄声说:“后生,人家军爷说得对,这点子事体也需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