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整修以后,再无事发生。
李向前去了黄原,李家也不再提婚姻的事,没了干扰,田润叶的生活开始变得安静而有序,安心教学的同时,一直在为她和孙少安的事做着不懈努力。
南瓜苗嫁接黄瓜成功,在精心培育之下,产量翻了两翻,令人震惊。
棉花利用农膜大棚成功完成营养钵育苗,移栽过后,成功成活,植株明显较直接下种的高出一截,未来可期。
由于早已加高坝基,加上早有穆旭的旱情预警,县里干预了水源调配,双水村原本发生在八月的那场大水被消弭于无形,随着一场大雨,旱情彻底缓解,到得九月,第一批青贮入窖了。
至此,
穆旭在双水村的所有农业实践均获得成功,田福军大喜,拿成果到革委的会议上商讨,计划于来年大干一场。
事情不是都这么的顺利。
也有不如意的。
比如孙少安与田润叶的恋情。
田福堂又搞了两次事情,依靠贺秀莲脱困的孙少安痛定思痛,终于下定决心,彻底的中断了和田润叶的联系。
就在这时,李向前悄然返回原西。
秋收以后,孙少安正式与贺秀莲确定了关系。他要娶这个西山女子了。
消息传到少平耳里,他终于忍不住了,少平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尤其当他听说润叶姐回村找大哥后,少平愤怒地蹬上自行车,回村去质问自己的哥哥。
初冬的山野荒凉而又寂寞。
失去了青草野花的装饰,山上的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像石板样的坚硬。远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的铺在地上。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
少平和少安兄弟俩立在川道里,像那风中的树,一个愤怒,一个悲伤。
“哥,你咋是个无胆鼠辈咧。”
少安忽然狂怒,猛提膝撞断锹把。
“你知道个逑,这世上事不是啥事都是你情我愿就能定下的……我是想和你润叶姐好,但我不能!我不能让润叶跟我这农民,把烂巴光景过它一辈子。”
寒风萧瑟,路草枯黄。
孙少平看着突然愤怒随即又颓然的大哥,看着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看着他那满身的尘土,心里不忍再苛责了。
命运,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这片和肤色同样色泽的黄土地上,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它太贫瘠了,贫瘠到承载不了两个少年男女的爱情。
自从梦到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一生,并且逐渐验证之后,孙少平就很想做点什么了。
他努力过了。
可直到目前,也没什么成果。
大哥还是要娶大河对岸的那个西山姑娘做他的嫂子,但心里又放不下润叶,极端愧疚下疯狂的去追她的车,磕碰了满身尘土,如现在这般灰头土脸的回来了,狼狈得让他心疼。
大哥也为了这个家。
他已经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做为弟弟,少平又怎能忍心再去苛责他呢?
“哥,家去吧,嫂子还等着你呢。”
田野里,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着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开始逐渐的被坚冰封盖,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
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
天上的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一毫的温暖了。
“你咧,你去哪里?”少安问。
“我?”孙少平一愣,“我还回学校去吧,还有时间,或许,还能做点啥。”
“你啥意思?”
“哥,你别问了,你要结婚了,就只能向前看了,要不就是瞎折腾。”
“你也别瞎折腾,还是读书要紧。”
读书吗?读不出来了。
六七年上小学,七二年上初中,七五年上高中,今年七六年……虽没拉过一天课,但不是学工就是学农,正经课一天没上过,刚要恢复正常他却毕业了……
一切错过得如此完美,世所罕见。
少平除了语文,其它课学得稀烂,世上最倒霉的学生,就是他这批了吧。
晓霞虽在张罗学习班,但他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看那套丛书像看天书。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哥,我知道了。”
兄弟俩分开,哥哥郁郁向北,回村去照顾那个烂包的家;弟弟掉头往南,进城去实施心中的计划,兄弟俩各自走上了自己的路。
孙少平奋力的蹬着车。
为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的低倾着头,已经长高的身躯罗得像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村子方向潮涌而去……
回到县城就能改变什么了吗?
孙少平不确定。
或者说,希望渺茫,渺茫到毫无希望。
李向前一回原西,就去城关小学找田润叶,那天少平恰巧在,看在眼里。
对于如今的孙少平来说,改变润叶姐的婚姻走向,在大哥忽然退却的情况下,不比挖掉一座山容易多少,至少那花力气就成,可润叶姐那事,涉及政治、权势、门第、恩义、亲情、世俗、性格……光想想就能让人绝望到发疯。
但,总得做点什么。
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想办法活得更好些,这是读过的那本书告诉他的道理。
此时此刻的孙少平,像植物那深埋在土地下的种子,做着悠长的冬日梦。
梦啊!书里说一梦千年,他也曾做过一个梦,虽然没有千年那么长,但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也是他的全部了。
现在说来,那是前年的事了。
就是大哥在禾场找到他的那次,他原本是去润生家里玩,忽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用来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出于好奇,就随便翻了翻。
他一下子就被那书给迷住了。
少平对那本书产生了强烈的阅读下去的欲望,他迫切的想知道,书里倒究讲了些什么。
征得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那本书匆匆地去了村里的禾场,一个人躲在麦秸垛后面,用整天时间看完了那书。
书里故事强烈的震撼了他的心灵。
直到天黑严实,他也没回家,就那么一个人呆呆的坐在禾场边上。
望着满天繁星,听着朗朗流水,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之中,散乱而飘浮,幽深而莫测。
随后就那么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面对跑遍村子最终找来的大哥,他直想哭。
因为他梦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所有家人和身边亲人朋友们的生活。大哥舍润叶姐娶了贺秀莲;润叶姐抗争多年以后,最终屈从于生活,和残了的李向前过了并不幸福的一生;田小霞的人生终止与救人的那一瞬;好嫂子年纪轻轻就患上肺癌,最终死于幸福来临的前夜……
可他不敢给大哥讲,只能藏心里,
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呀,好女人就活该被折磨吗?门当户不对的不成,门当户对的也不成,爱情诅咒吗?
亦或是说,平凡的人本就不该拥有神圣的爱情,不是说有情饮水饱吗?
孙少平还梦到了。
在他们这个群山包围的小山村外面,还有着另外一个更为辽阔的大世界。他在里面挣扎、求生、奋斗,揽工、挖煤、受伤、晋升、娶惠英嫂……过着似乎幸福的生活,可是最终,他仍然走上了和师父王世才一样的路。
那就是他的一生吗?
孙少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那梦太真实了。
一般的梦,醒来的同时也就忘了,即使记得也是大概,没有细节,而且碰到具体的人名地址啥的,都是模糊的。他的那个不一样,有人名有时间有地点有过程有结果,所有的一切清清楚楚,亲身体验一般,至今仍记忆犹新。
一年多来发生过的一切,也证明了那一切都是真的。野炊那天,遇到的那个西山姑娘,孙少平在得知她的名字就叫贺秀莲以后,他便再无怀疑。
他反思:此前的努力之所以无效,或许是方法不对,因为光劝说不行。
人微言轻。
他一个还在靠着家里支持,不挣工分白吃饭上学的高中生,在人生大事上哪有发言权呢?想改变就得直接去做。
不仅要做能影响他人的事,还要做能使自己变强的事,事做得多了,也许结果就改变了。
如今,他还是县立高中的二年级学生,新嫂子贺秀莲刚嫁给大哥,距离润叶姐无奈嫁人还有一年,小霞还在学校读书,金波也没有入伍……那些未实现的人生全在这里,把握好当下,一步步做下去,一切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那么,就从润叶姐这事上开始吧。
就在少平下定决心付出责任的这一刻,他忽的感觉身心似乎都发生了某些变化,不仅更有力气,也不再怯懦自卑,仿佛忽然间就有了能够面对一切的自信和勇气。
于是,自行车被他骑得风火轮一般,顺着盘山公路,迎风冲上位于半山腰的豁口,已经能远远的看到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