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岐黄医圣贤,柴胡救苍生。
卅年寒窗苦修,破瘟千里行。
忽被裹挟山林,青囊伴着刀斧,圣手惹膻腥。
日合羹汤苦,夜捱涕泪更。
真医者,生灵重,利禄轻。
愿将薄技微力,换得宇内清。
哪惧绿林风雨,不惮朝堂瘴气,要留身后名。
自知大限至,立言辞亲朋。
却说鲁智深一伙儿自从在东京酸枣门外汇合,十来个人各行其是,也无一个真管事的,也无一套章程、计议,就是随心所欲。虽则快活了,却终是惹下祸端。几个破落户被抓进开封府,连带着金翠莲和玬儿也被捉进去,关了一夜。幸得安道全与开封府孙定那个孔目相熟,谎称这一干人患传染之症,逃出牢狱。
众人已知晓官府不时便要来菜园缉盗。众人商议时,仍是自说自话,不明所以。看看天色将明,仍没个准章程。不禁惹恼了安道全,拍案开言呵斥。
安道全道:“吾等都是劫后余生之人,本该各自去山野间寻个自在,了此残生。谁料想汝几个却跑到东京,恣意妄为。如今露了行藏,必得赶紧脱身。不如就此散了吧,各寻安身之所。”言罢顿一顿,看众人神色。
燕青、时迁两个沉不住气,抢过话头道:“上过了梁山,便是军旅人。如今虽散了大伙,也须得跟着鲁、杨哥哥们,上天入地,快活一世。若说去林下种两亩田,守个婆娘老死,不如杀了俺!”屋里那几个,虽未开腔,面上皆是赞同之色。
安道全再开言道:“若不想散伙儿,今日便须议个章程。有道是‘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腾。’咱这一伙儿,日后想得快活,必得有个掌令之人,众家兄弟须得钦服他,令行则禁止。”一屋子人闻言彼此看顾,似乎各有主张。
安道全加重语气道:“吾华夏古来法度,孝悌为先。悌者,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吾等一众,序年齿而定尊卑,年长者为尊,听其号令,可乎?”
听闻此言,燕青头一个便摇头,开言道:“太医此言不妥!天下,有德者居之。宗祀,有能者掌之。行伍,有力者司之。焉能以年齿而定尊卑?”
时迁接过话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年长者只会酸文假醋,并无真才实学,也要听他调遣不成?”
听着两个年龄小的反对,安道全立起眉头,瞪一双鹰眼喝道:“竖子何敢乱言!德行百千条,孰高孰低,怎生比较?技能日日新,鸡鸣狗盗皆技能也,如何判定优劣?蛮力强者即为尊,牛令耕者,可乎?”驳得燕青、时迁翻白眼,心中不服,却口词不济。
杨志冷不丁插一句:“想梁山三任寨主,王伦无德无才,挨了林冲一刀;晁盖有德无才,中了宵小一箭;宋江德伪才奸,众兄弟凋零至此。为头者,干系众人性命,马虎不得。洒家自知性情乖僻,寡恩刻薄,不能为头领。”
安道全看向鲁智深,再开言道:“尔等皆言情同手足,便休再思梁山岁月。只此刻,吾等只讲情义,休言利害。手足者,亲恩也。亲恩者,家眷也。家眷间,孝悌也。话说明白,此间老夫年齿最长,今你等可认俺为尊否?”
鲁智深见安道全把话讲得如此清楚,虽不知其深意,但碍着情面,不忍伤其颜面,便一言定了局势:“安太医是杏林圣手,有大恩于吾等。洒家愿遵其号令。”
听鲁智深如此说,其余的都住了口。谁料安道全还不依不饶:“非是老夫偏要做主,乃是主张‘年长者为尊’。今日老夫年齿居长,你众人须听老夫号令。他日老夫死了,须仍是哪个年长,哪个为头!可记下了?”
众人听其语犯禁忌,如此不吉利,都不敢再与其争辩,只连声称喏不已。有诗为证:
神医尽显王霸气,貔貅群里驭豪强。
锋言凛凛阎罗色,赤心殷殷菩萨肠。
当下安道全争得权柄,吩咐众人即刻收拾行囊,要弃了这相国寺菜园,另寻安身之所。鲁智深想起自关西来京路上,留四个人在瓦罐寺,修造史进的衣冠冢。那里僻静,可供安身。
安道全听了大喜,一迭声夸赞鲁智深“思虑远、计谋深”。鲁智深越说不曾多想,安道全越夸他狡兔三窟。
这一伙儿手脚煞是麻利,天将四更时都已整束停当。除门楼彪、张三、李四三个,余下的几个,无非是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上剌、沙小生、木伴哥、牛死筋等,都给了五十两盘缠,打发去寻安身处,四更天边微有亮色,让这些人都散去了。鲁智深等四匹马、三辆车,相跟着冲出菜园廨宇,沿着官道径
向北去,欲寻延津渡口过黄河。
书中暗表,这伙人四更离了菜园,五更天开封府衙役带同兵马司人马,百十来人便围了相国寺菜园。延挨到卯时,发声喊冲进去,却扑了个空。一番大搜大捡,毫发无得。连地道口都被填死了,找寻不见。怏怏回到府衙复命,被徐秉哲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孙定在旁只是冷笑。放下不提。
回头再说鲁智深一伙儿,将午时已到陈桥驿。踢雪乌骓、照夜玉狮子、转山飞、青骢儿这四匹神驹,被押着步点走,未得驰骋,走在街市上亦是躁动,各自嘶鸣不已。杨志最懂马语,见坐骑焦躁,便到安道全车旁,跟他言道:“陈桥驿已不归开封府管辖,这是左近最大的一座市镇。吾等且在此安歇一夜,添置些什物。明早动身,过了黄河,便安稳了。大哥意下如何?”
杨志得安道全恩惠最多,十分钦服这老神医手段。此番安道全逞强做头领,杨志最快服膺。一声大哥叫出来,绝无滞涩。
安道全也知杨志惯常军旅,处事精细,便颔首应允他。一伙人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客栈,杨志将足钱包下来,众人安歇,叫了酒食过午。
餐罢,安道全给张三几个带伤的,换了药敷,又自言精神不济,要回房打个盹。小达儿抱着猞猁崽,非缠着“神医伯伯”说话,一老一小到安道全房里,拴了门不再理人。
金翠莲和玬儿坐了半日车,十分不爽利。扒几口吃食,便拉着燕青、时迁去镇外遛马,哪个拦得住?
杨志、鲁智深带了余下的,就客舍院中分拣包裹、捆束杂物。早间匆忙,粗重什物都丢在菜园地道里,封了洞口。一干细软胡乱拴了几十个包袱,铺在马车厢板上,上面再坐人。这半日颠簸得紧,坐车这七八个人都遍身酸楚。到瓦罐寺尚有七八日路程,此番总得安排周详些。
好在陈桥驿是个大邑,朝廷兵马出征,还朝,去辽国出使、迎客,均在这里歇脚。是故商旅云集、市舶齐整。只要拿出银两,无有采买不到的货物。
这几个便谋划周详了,去集市上又购得三五匹驮马,再拴了一挂双辕货车,购得十来个货箱,都堆进馆舍。几个人既要将财物分类打捆,又要防着墙外有眼、财物露了白。偶尔想起还缺些什么,便打发人将钱去买。忙忙乱乱两个多时辰,冬日里却弄出一身身的浊汗。
猛然间,杨志整理出一个长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两口带鞘钢刀,将开封府纸笺封着。一口刀封条上写着“犯官林冲”,案由是“欲行刺上官高俅”。另一口刀封条上写着“犯人杨志”,案由是“当街争竞,误杀泼皮牛二”。
杨志取块擦面巾,细细地将两口刀鞘都擦拭干净了。先摩挲了一
会自家的那口刀,沉默半晌。猛的一下擎出那口刀,一道寒芒暴现,在夕阳下闪耀。
习武之人对刃光最是敏感,一旁鲁智深正在忙碌,瞥见杨志抱着两口刀鞘发呆,并不为意,低着头忙了会儿,正待开口催促他,忽见一缕白光耀起,赶忙转头去看。口中不觉喝声彩“好刀”!
杨志这口刀,乃是东海倭国锻造,刃长三尺二寸,手握处一尺,可容双手;宽约一寸五分,刃口便占了五分,双血槽、方刃尖。整个刀身,略略弯起。
杨志将布巾擦拭着刀刃,徐徐对鲁智深道:“晚唐时,东倭几番进贡给朝廷此种刀,军中评价,锋利无俦。奈何刃薄易折,上阵遇上甲胄、劈砍遇上斧钺,终是无用。只做平日防身之物便了。吾祖令公杨业,阵上得了这口刀,存在家中做个信物,传到洒家这里,十年前卖刀杀了牛二,亡命至今。”
鲁智深就杨志手里接过倭刀,立起身挥劈数下,刀啸霍霍。转身还给杨志,却抬手抓起林冲那口刀,抽出来看:单手握柄,三尺刀身,通体笔直,刃宽二寸。刀身略带蓝色,阳光一晃,却似一泓清水,不闪不耀。
鲁智深睹物思人:“十来年前,洒家刚识得林冲,便遇上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那件事。他忍了,洒家只得跟着忍气。后几日有人卖这口刀给林冲,洒家就在一旁。他丈人张教头识得,这口刀乃是御制唐直刀,玄宗时锻造给将军佩带的,乃是那时最好的家什。”
鲁智深让杨志去掂两口刀的分量。倭刀约莫有七八斤重,唐刀比起倭刀,又短又窄,反倒要重几分,大约十斤。杨志抽唐刀舞动,刀啸声又低又浊。
鲁智深道:“唐刀锋利,不输倭刀,但唐刀不易折断,亦能破甲。搁架刀斧,也不虑卷刃损毁。洒家在西军时,小种经略亲军个个配的唐刀,遇上西夏铁鹞子,持唐刀便可破冷锻甲叶。”
杨志听鲁智深论刀有理,便让鲁智深先佩带林冲这口刀,路上防身使用。鲁智深咧嘴一笑,却道:“汝等皆看过洒家使禅杖,却不知洒家的镔铁戒刀,也是神品。”言罢回房取出一口戒刀,胡乱用片布包着的。
杨志多曾见过这个布包,也知是口戒刀,却从未见鲁智深使过。接过来看,入手颇为沉重,似乎近二十斤沉。解开布包,见此刀双手握柄,刃长三尺五寸,宽却有五寸多,通体黑油油的。最不同的,刃不开口、刀尖圆润。这刀如何劈刺?
鲁智深笑对杨志道:“此刀是洒家在五台山时亲自监督打造的。你等唐刀倭刀,都是熟铁夹了钢,又要锋利,又要坚韧,锻造麻烦得紧。洒家这刀,纯是镔铁锻造的,只要分量足、韧性强,顾到一头即
可。自家使起来,最是趁手。说是刀,实则以力驱之,力至则百物皆碎。刃口不刃口的,打什么鸟紧?”
杨志好胜心起,持倭刀跳到空地,吐个架势,笑看鲁智深。二人自数年前二龙山下斗过一场,再未交手过。
鲁智深哪肯不战,正是被搔到了痒处,抓起黑戒刀走到杨志正面,喝一声擎刀直刺过来。
杨志愣一下:“用刀招式多是劈砍,哪见到上来便刺的?你这刀又没刀尖,刺是什么道理?”
说时迟、那时快。不容杨志再愣神,黑油油的刀尖已近胸口,他即刻抬倭刀去搁架。虽知两刀一碰,那黑戒刀刃身滑溜溜的,倭刀又轻薄,竟是格挡不开鲁智深刀势,径直刺向杨志咽喉处。
杨志大骇,危急中脚下力、腰腹拧动,使出个“灵狐大转身”,合身向右后侧躲闪,堪堪让过黑戒刀这貌似平淡的一刺。
二人斗在一处,杨志脚下灵动,招式精奇,将倭刀舞得霍霍发声,白光绕着鲁智深不住的转。鲁智深却微站马步,并不跟着杨志转身,黑戒刀忽而交左手持着、忽而交右手持着,随着杨志身位,或刺或劈,总将其迫在一丈开外。忽而,待杨志转至正面时,鲁智深双手持刀,踏中宫突进。只见黑芒暴涨、刀风凛冽,便将杨志再逼退丈余。
这一场斗刀,煞是精彩,有诗为证:
杨门家传金刀艺,手快刀利招式奇;
鲁达阵上自创式,足慢刀钝神力驱。
倭刀快,腾挪如闪电;戒刀慢,挥洒如雷霆。
崖前灵猫斗熊罴,水中蛇鳗图鲸龙。
有力的,一力压十会;手快的,一巧破千斤。
快刀拆解万物,重刀粉碎苍穹。
武学说破亦无趣,牛角虎爪都制敌。
这两个切磋试刀,正斗得酣畅。这边厢安道全歇息了一阵,终是怕外头一伙生事,起身出屋来。见两人斗刀,也不为意。踱着步,见几个伴当已经将杂物收拾停当了,都装好了箱子,将四辆大车捆扎齐整。连院子都打扫干净。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上路。安道全看着,心内欢喜。
再各屋巡查一遭,却发现少了四个人、四匹马。老头儿不禁勃然大怒。再看两个还在斗哩,气得随手从窗台上抓起件家什,抛向二人圈子内。啪地声一响,瓷飞百片,酒溅万滴。鲁、杨两个不晓得着了什么暗器,弄了一头一脸,只得跳出圈子,定睛观瞧。
原来安道全随手捡起的,却是鲁智深存下的一坛老酒,他怒气里看也不看,便扔了出去。那边鲁智深正斗得酣畅,猛瞥见黑乎乎一物飞过来,挥刀便劈了过去,酒坛粉碎、瓷片乱飞,可惜这一坛关西烈
酒,都溅到了鲁、杨两个头面上。
鲁智深看清楚了,心下疼惜。瞪起怪眼,朝着安道全就要发作。谁想那老儿的责骂声反倒先响起来:“只顾自家耍,那几个年纪小的,跑哪儿疯去了?你这当大哥的,怎的不上心去管束他们?”
一句话把鲁智深的怒气憋回去了,满脸通红,却做不得声。
杨志在旁欲打个圆场,劝说道:“大哥哥休急,洒家两个找出几口好刀……”未待杨志讲完,安道全再叫嚷道:“什么刀不刀的,人最金贵,还不赶紧去找!”
在这老儿声嘶力竭的叫嚷声中,鲁智深、杨志再不敢回话,各骑了一匹无鞍马,窜出了客栈,去寻这几个年纪小、不着调的。
陈桥驿向南便是官道,这几个说去遛马,便应是在此间戏耍。可午间跑出去,现下已经傍黑,官道上早已不见往来行人,哪见得这伙儿人马的影踪?
鲁智深初时还觉得安道全多事:几个大活人,遛个马还能跑丢了不成?待到此时真个寻不见他们,急上心来,便自责的确是看顾不严,逃生路上,怎可横生变故?若出了事,怎生对得起人?
正焦躁间,忽听身后张三呼喊:“鲁家哥哥、杨家哥哥,快快回转。那几个已回馆舍!”回头望去,却是张三捱着病躯,骑着“转山飞”来寻他们。
世间之事,唯有人寻人最难。分开一丈远,便可能一生再不见。有歪才胡乱解释道:丈夫丈夫,丈内是夫。夫妇一同出行,离开一丈远,便可能再寻不见。多少人间悲剧,便是途中分离,虽相隔咫尺,只要眼看不见、耳闻不着,那便是天涯路人了。正所谓:
未见山近山,更难人寻人。山移无巨力,人动无踪寻。
家宅遮风雨,更牵归者心。浮萍随波浪,恣意难成群。
鲁智深、杨志随张三疾驰到馆舍,只见安道全堵在院门口,正恼怒得浑身颤抖,口中不住地蹦出一个个单字,嗓音都憋得尖细了。时迁、燕青、翠莲、玬儿四个,靠窗前一排站着,各个低眉臊眼。院子当中,堆着一包包财货、账簿、衣甲盔头。小达儿蹲在包袱堆前,也不管大人们如何生气,自顾自摆弄这堆什物,一脸开心。
杨志看一眼便猜了个大概,这几个必定是趁遛马的当口,去了七潭湾,掳掠一番,替金翠莲出气了。只是不知伤了人否。见安道全气恼,忙过去劝慰老太医:“大哥哥需要跟小厮们动怒,伤犯了贵体,吾等怎赎罪魇。待洒家斥责他们。”
安道全并不接杨志的口,喘息几下转头对鲁智深道:“除开俺,数你年龄最长。这几个目无尊长,恣意妄为,你待如何发落?”
鲁智深原本是个洒脱散淡的人,从不欲拘管兄弟。然而刚刚寻人不见,内心苦涩煎熬一番,已有所悟。见安道全逼迫过来,也不迟疑,
点首唤过金翠莲道:“你是长嫂,四人中你最年长,为何带着弟弟妹
妹去犯险?”
金翠莲敬着安道全年长,刚刚并不敢言语顶撞他。如今见鲁智深来问,心内积怨便一遭发作出来:“七潭湾是吾家祖产,被宵小霸占着,俺父死未归茔。现下尸骸被丢在菜园里,做了孤魂野鬼。今仇人就在眼前,俺这两个兄弟尚存心帮俺报仇,你是俺夫婿,却无此心。如今不靠你,俺已报了仇,你却来责问,羞也不羞!”时迁、燕青、玬儿在旁,听金翠莲话语,各自交换眼神,心有戚戚焉。
鲁智深此时,却脑筋澄明起来,也不慌乱,由着金翠莲话头问;“你等是如何报此仇怨的?”
玬儿嘴快答道:“我等跑去七潭湾,那里本就偏僻无人。是燕青赚开庄门,捆了门房。我等冲进庄里去,打翻所有庄客,都关进柴房里。几个娼妓都剥了头面首饰,阖庄搜出这些财货,带回来用。所有账簿,一会儿一把火烧了他。这厮庄上私藏官兵甲胄兵符,我等也带回来了,路上正好假扮官兵,才好行路。”
鲁智深再问:“可捉到高俅?”
玬儿道:“不曾,他数月间去一次,哪容易遇得到。”
鲁智深问:“高衙内在庄内否?”
玬儿答道:“也不曾,那厮只在东京城里厮闹,从不去那庄子里。”
鲁智深继续问:“那高三郎该在庄内吧,你等如何发落他的?”
四人闻言,皆不语。半晌,金翠莲开口道:“那厮病入膏肓了,停在榻上只剩出气了。身边并无亲眷,只是几个庄客,也是可怜。俺几番狠心,都下不去手。最后,榻前骂个痛快,割了那厮一缕残发,就榻前烧了,也算祭奠家人了。”
安道全插言道:“如此,汝等未杀生?”
金翠莲道:“未曾,俺下不去手!”
鲁智深问道:“放把火也可泄愤哩。”
金翠莲道:“俺家的祖宅,坟茔尚在,瓦舍何辜,焉能动火?”
众人闻听金翠莲复仇,尚存慈悲之心,亦肯留得些分寸,本心良善,都存敬佩之意。有诗为证:
世间恩仇皆不平,仇被人欠恩欠人。
人欠欠人皆须报,报还总须情理真。
钱债好偿锱铢较,情债难偿乱由因。
血债当前瞳仁赤,心存清明一念神。
安道全本心并不气恼翠莲复仇,恼的是这几个不告而动,干犯险境,置大伙儿的安危于不顾。今见这几个安然返回,那颗担着的心落到肚腹里,也就不再嘶喊,好言好语,细说这几人擅动,令他人担心的不是。既晓之以情,又动之以理,几个年纪小的也心悦诚服了。
这边鲁智深握着金翠莲的手,口中不迭地致歉,备说未能替金翠莲出头,思虑不到的罪过。毕竟二人情深,彼此信赖,各自替对方去想,甚的疙瘩解不开?
众人将马匹都备好鞍韂、车辆整备齐了,拿精料在料兜里喂着。分几个回房睡,另几个在院子里守着,只待天明好绝早出城。
陈桥驿只是个邑镇,并无城墙,无需等城门开启。只是深夜行走,惊动守备驿足,反惹麻烦。看看五更过了,天露霁色,有些行商、街贩已经出街来讨生活了。安道全在院门前坐了这半夜,此时起身低声叫众人都起身,骑马和赶车的八个人,都着了昨日抢来的衣甲。
燕青手持殿帅府函件,骑着“玉狮子”,在前引路,之后是杨志骑“青骢儿”跟随。安道全和小达儿坐一辆车,门楼彪赶着。金翠莲坐一辆车,玬儿赶着。张三李四虽都带伤,也各勉力赶一辆车,载着什物。押后的,是鲁智深和时迁两个,骑着“乌骓儿”和“转山飞”。共是四车四马十人一童,径奔延津渡口,去渡黄河。
却说这九曲黄河,转过洛阳向东后,豁然开阔,至延津时,河水最是浑黄,浩浩汤汤,向东奔涌。此刻初春时节,并非河水最旺之时,然河面仍开阔至数里宽,看对面辨认不清山峦树丛。寒气逼来,椎骨刺心地冷。
延津渡口有官家码头,渡船长可十数丈,阔六七丈,车辆马匹尽可载得。燕青将殿帅府公文晃动着,操一口东京乡谈道:“奉殿帅钧旨,护送军中机密器械至太原府,速安排车驾仓位!”那渡口船家衣冠取人,不辨真伪,任他们上船占了老大一片船板位置。巳时船动,帆切风侧、桨撸如飞,渡船行得恁地稳当。
却听得押船两个虞候闲谈,道是昨夜七星湾高三太爷在家被匪盗劫了财去,那老汉吃这一惊,天亮时刚咽了气。几路报丧的,有一路去北岸亲家的,就在这船上。
燕青听此言,不禁心头一紧。若有庄里人在这渡船上,认出自己,岂不是祸事立至?
遂即刻在渡船上挨挨挤挤,四处逡巡,去找这报丧人。未待寻见,渡船到岸,百来多人车鱼贯登岸,倒也宁静。一伙儿上了辽使官道,也再不虑有人认得不认得了,撒开车马,哪个还追得上?
鲁智深和金翠莲几月前刚从此路行过来,自是熟门熟路。他二人催动车马,放心驰骋。歇息、打尖、行路,都有法度门路,这便节省了许多时日。至第五日上,已行至赤松林。但见: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
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
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
谁将鲜血洒树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跳下马,奔至松林中一处向阳坡地,见一处小小神龛在彼,供着个神祇。九龙壁前,趺坐着一位俊俏少年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横额上书“天微罡星”,左右楹联,上首曰“华山云成云涌”,下首曰“松林缘起缘终”。神龛前供着三牲果品、香烛灯碗米盏,再有一坛老酒。料想是有人日前祭奠过。
鲁智深上前立着看,众人都下了车马跟过来,他回身向众人讨火镰。李四恰好带着,赶忙趋前打了火,点燃灯碗。鲁智深捻了三炷香,去灯火上点燃,拜三拜插到粟米盏里。口中喃喃道:“史进兄弟,哥哥夫妻俩回来看你了。还有神医哥哥、杨志兄弟、燕青兄弟、时迁兄弟,都是咱梁山上至亲的人,都来陪你住,你可喜欢?”
一众路上都听金翠莲说道,在瓦罐寺给史进修造衣冠冢。却不知这冢上还修了神龛。这是给史进封做了山神。大和尚,如此霸气!
都拈香拜祭过了,鲁智深众人说道:“当年洒家在瓦罐寺里斗生铁佛不过,逃在这松林中,恰遇史大郎。帮俺找回了场子。谁料他死在杭州近昱岭前的一处松树林中。这儿郎起自西岳,终在松林。如此英雄,便做个松林之神,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众人听这大和尚随口封神,不免莞尔。但殷殷义气,却也感天动地。时迁本性百无禁忌,接口道:“若是哪日俺死了,也望哥哥给时迁造个神龛。死在哪儿,哥哥便封俺做那处的山神土地。可好?”
金翠莲斥之道:“休得说不吉利之言!”谁料安道全悠悠接口道:“此言有理,生死有命,可自封个神祇,让后人记得,却是妙事。”众人闻言,都觉诧异,存在心里。
上车马再行,行约里许,至一座山门前。上有一面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写着“瓦罐之寺”,日光下有些耀目。鲁智深指点道:“这是新錾的金,原先早就昏暗了”。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先转过一座石桥,桥下涧中是一泓溪水,桥面栏杆尚未破损,眼见得有人扫过。
鲁智深兴奋起来,对杨志道:“当年洒家未斗过生铁佛两个,只因为肚中饥饿,心里发慌。在松林中遇到史进,吃了他几个烧饼,胆色壮了。咱俩回来时,那崔道成、丘小乙就在这桥上等洒家,要斩草除根。哪想被咱两个去斗他两个,自是手到擒来。杀了他二人,就都撺到这桥下涧水里去……”
刚说到这里,安道全一瞪眼,叫道:“住嘴!当着女眷孩童,说什么杀人的事!”
众人转过石桥,便看到好一座古刹。但见:
钟楼秀竣,殿宇璀嵬。山门晨间洒扫,经阁几净窗明。释迦佛金身耀目,浑如在雷音说法;观世音素衣洁净,恰好似浴后太真。诸天翩舞,新漆犹存芳华;帝释挺拔,口内珠齿无暇。方丈素雅,廊房肃
穆。罗汉生威,看世间沧海桑田;金刚挥臂,镇万方魑魅魍魉。香积厨中菜蔬满,龙华台上灯油足。
别人尚不觉得,鲁智深看过去,这瓦罐寺早已不是数月前的破败模样,由表及里,皆焕然一新。不禁心内又喜又奇。
一众人喧哗入寺,终是惊动了寺内僧众。只见知客寮里走出一个僧人,簇新一个光头,戒疤分明,近前来稽首唱喏,口称“檀越见礼”。
门楼彪眼尖,几步蹿过来道:“渭河彪你这杀才,几个月不见,你竟成了和尚!主人家让你们修整屋宇,哪个让你们修身成佛了?”
这渭河彪刚从屋内暗处行到日光里,眼睛尚看不清人。突然被门楼彪嚷几句、捅几拳,更是懵懂。待眼不再花,看清是鲁智深一行,急忙伏身来拜:“主人家如何恁地早归,贫僧等尚未修葺完备,请主人家责罚!”
前面声响大,却见水里彪、西市彪、都杀彪三个,都跑出来给鲁智深见礼,三颗簇新僧头,叩得此起彼伏的。
鲁智深将这四人一一搀起,口里不住夸耀道:“汝等都是干才,旬月之间,这寺院竟是焕然一新了,岂非我佛相助、仙造神迹?”
都杀彪口齿给力,接言道:“真有佛祖照拂,更兼主人家福缘深厚。吾等留下修整庙宇,也无人手,也无材板。就拿着金银,也无处花销。正无措时,这寺庙周遭村坊遭火,烧了义仓,远近都断粮了。吾等灵机一动,将银钱去远处安阳、滑州购得粟米,开设粥棚,引得四方百姓来此就食,数千人动手修造,只五十来天,寺院都修整如新。”
门楼彪一直好奇:“那你等为何都扮作了和尚?”
都杀彪答道:“非是假扮,吾等真个都剃度为僧了。上月里农时已至,来趁食的乡民都回去春耕,此间便寂静下来。吾等数个关西人占着庙宇,十分扎眼。村坊里正也来盘诘,若不是设粥棚积下些人情,他几个便要报官拿人了。无奈吾等去寻滑州太玄寺住持和尚,给我等都剃度了,买了度牒,好在此守着主人家产业。”
渭河彪插言道:“现下寺中,是都杀彪做住持,法号空相。咱做个知客,法号空净。水里彪做监寺,法号空阁。西市彪做院主,法号空了。来此挂单的禅和子,也有十来个了。檀越供奉、布施香火,现下也供得上饮食了。”
鲁智深众人听了,啧啧称奇。便安顿下来。数日间,来此挂单的僧侣见这伙人不似出家人,都有离寺之意,这渭河彪空净和尚,好言抚慰,都足足地给了盘缠。僧人都云游去了,倒也无嗔无恼。鲁智深这一伙人,离了东京,又寻得了一处安身之所。此正是:
万里奔波觅情真,关山河涧思安身。
有意栽桃霜摧瓣,无心插柳自成荫。
既安定了,安道全急忙忙张罗,治疗杨志脸上的金印,把毒药与
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嘱咐玬儿,购买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给杨志涂搽。百日之内,自然消磨去了。此公老神在在,吟念道:“医书中说“美玉灭瘢”,正此意也。”
再过了十来日,仲春已至。时迁、燕青两个,哪里耐得住寺里寂寞,都叫嚷着要回东京打探。一路来严厉拘管众人的安道全,此时却不作声了。每日里只在自家房中打坐。鲁智深是个没耐性的,被他俩纠缠得无法,只得允了。两个也不骑马,赶一辆车离了瓦罐寺。
来至宣和六年四月初六,这日里安道全晨起沐了浴,里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鞋袜。晨光里向阳坐,直到正午。小达儿来喊他午餐,安道全摩挲着孩子头,先说不饿。又喃喃告诵一番,为孩子祈福。便回房展开纸笺,书写至晚,水米不进。天刚黑,他便闭了房门。
第二日四更,鲁智深起身去马厩添料,路过安道全房门前,见烛火仍旧燃着,害怕走水了,便轻叩房门,呼唤大哥哥。呼喊多声,未见应答。一推门,应手而开。
先看见房内新添了个香炉,立在两个烛台间。蜡烛即将燃尽,香炉内插的三炷香,才烧了一小截。
屋内案几上一叠信笺满是字,墨迹还未干透。一个包裹拴得整齐齐的,摆在信笺旁。
回头闪目去看,见安道全一身青布素袍,黑鞋白袜,穿得整齐。身在睡榻边,双足下垂,上身朝后靠在叠好的絮被包上。面容安详,闭着双眼。
鲁智深抢步上前伸手搀起他,摸到后背,都汗湿了,微有凉意。伸手去鼻下探,已是没了气息。
有分教:神医本是逆天人,总与无常争游魂。一世倔强自行事,别时挥袖笑俗尘。
毕竟安道全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