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作家eH2D2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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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各行事俗僧心黯淡 解危局神医立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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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聒噪一林惊鸦远,数只独虎,咆哮池塘浅。

关西军汉无长谋,嬉闹双顽喜弄险。

俊俏双珠争宠溺,达儿娇,喽啰散。

东京城郭修罗地,盲马临崖唬破胆。

却说开封府堂上,徐秉哲坐衙一整日,却被人就在身畔盗走徽宗颁下的诏书。待发觉时,吓得那厮一跤跌倒,昏倒在地。失了皇诏,休说这官还做不做得,便是三族里性命丢了,也未可知。如何不怕?

倒是那“佛儿”孙定,还是气定神闲。一则无官一身轻,管你多大罪过,责问的是上官。要杀头也是杀他的头,于衙役执事们何干?再者他在公门做久了,深知官场诀窍:有上官罩着,有罪亦可脱身;无上官护着,无罪也要丢官。这徐秉哲“堂上有人”,这颗猪头还不至于丢了。

他取盏茶,衔在口里漱一漱,都喷在徐秉哲面皮上。再抬手正反抽他几记耳光,大声疾呼名字。悠悠地,徐秉哲才醒转过来。

孙定忍住笑,对徐秉哲道:“大人不必如此担心,虽是失了皇诏,此事尚有可回旋处!”那徐府尹惊吓中,脑中筋都在抽搐,无一丝主意,只张着嘴听。孙定再道:“现放着恩公在,寻个门路应付过去,有何难哉?只是大人要坏些钞了。”

那蔡府亲随原本也有些惊惧,奉了蔡京的令,坐衙催办命案,却摊上“丢失皇诏”这等倒霉事,回去定是见责。要是由此失宠,再无事由指派,岂不砸了一家人的饭碗?

忽听孙定如此说,他脑筋转得飞快:开封府尹都是亲王兼着,并不视事。这位“权知开封府尹事”便是正官。京城内官员诉讼,皆在此办理,乃是朝廷要员。此番徐秉哲失了皇诏,必得走自家太师的门路,应付过去。有此把柄握在太师手里,这开封府此后便似“蔡家门房”一般了。何况还能替自家老爷大大敲他一笔“孝敬”。做成这件一石数鸟的好事,自己反是为家主立功了。

念及此,这位亲随马上堆起笑脸,搀着徐秉哲便往衙后走,二人

穿过议事厅,一直走入梅花堂里去,拴上了房门密议。却将孙定一个人丢在大堂上。

孙定早已看惯官员这般嘴脸:用人时朝前,不用便朝后。他煞是好奇,谁人当厅偷盗,如何得手的?夜已深,暗处不便勘查,他只看着那处檀木架发呆,脑子里不住地转。

不多时,徐秉哲送蔡府那人出来。他手里多了个匣子,喜滋滋回蔡府去了。

徐秉哲对孙定吩咐道:“皇诏之事,绝不可外泄,当心性命。”孙定应承了。徐府尹再道:“明日起本官告假十日养病,积案押后再办。衙里杂事你先支应着,若有盗案、命案线索,也压在你处,待本官病愈后再议。”

孙定心知徐秉哲定是蔡府那人商定了,走蔡京的门路,将京城盗案、失皇诏、蔡府命案诸事,都让蔡京帮忙压下去。这十日内不知蔡京如何索贿、如何欺瞒天子、如何给徐秉哲出题目,让他办事。是故徐秉哲告病假,专心候着蔡京消息,好应付差遣、筹措钱财。有道是:

当官应皇差,天子九重外。卖身拜上官,升迁得自在。

沆瀣俱一气,瞒上敛下财。雷鸣朽木倒,猢狲遍地哀。

自古“流水的府尹,铁打的吏员”。孙定本是开封府老吏,府衙内诸般杂事,平日都是他在支应。是以徐秉哲告假,衙门里一切如常。

这孙定领着几个办差的能员,将开封府内搜捡个掉底。从正厅大堂、议事厅、梅花堂,到天庆观、明礼院、潜龙宫、清心楼,再到牢狱、英武楼、寅宾馆等,凡五十余座大小殿堂,一处角落也不放过。

终是在僻静些的潜龙宫,发现一个颇为精巧的密道口,从地下直通向外城一处骡马市,半间破柴房内,设着出口。孙定记忆起,十数年前滕府尹在任时,惧怕高俅权势迫害,曾修挖逃生密道。除滕府尹外,并无一人知晓出入口。十来年过去,连“府衙有密道”的事,也从未有人提及,不知盗贼如何知晓了,以此作案?他既已勘查定了,也不作声,依旧如旧时一般,不动任何杂物布置,悄悄退回去了。

另一伙勘查财物典籍的衙役,来报孙定:查出天庆观内封存的积年旧案物证里,失却了早年“林冲白虎堂行刺案”和“杨志当街杀牛二案”中,两口封存宝刀。还有几宗劫案里,封存做物证的珠玉金宝、书画法帖。最可怖的是,太师府送来一个贩售宝珠的老头儿,丢在看押签房里,当晚便不知所踪。看押的两个衙役,只说不曾接到关押手续,无人负责以致走失人犯。实则是被人下蒙汗药,劫走人犯。

孙定都问周详了,却嘱咐这几个亲厚的衙役,都只做不知,无须告知徐秉哲。那几个日前都被徐秉哲呵斥、挨了板子。哪个耐烦告知他?都应承了。

原来这开封府,自包拯后,十数个主官一任不及一任,都只将此

任当做升迁的跳板,再无似“包龙图”那样实心任事的好官了。衙里牢狱、案档、库房都是一笔糊涂账,无人说得清。丢些证物固然常见,便是走失案犯,也是常事,哪个耐烦去追索?

此番孙定只是好奇,贼盗是如何得手的。心疑解开了,他却不想多事。替徐秉哲清理积弊,费力不讨好,谁个肯做?有几句歌谣,说吏员心思,道是:

下笔千余字,胸中万卷书。生逢尧舜君,公门无岐路。

用命报恩遇,行止皆本心。上官无德品,袖手悠闲处。

再说时迁,那日潜入开封府,乃是走顺脚了,还想顺手牵羊,寻几件玩意儿消遣。他是午夜时顺地道进去,本应在天亮前出来。哪知徐秉哲四更天便开始在府衙里折腾,将人都轰起来,赶得满衙门乱窜。时迁见无法潜回地道口,也是艺高人胆大,竟攀爬到正堂藻井上,寻个最粗的横梁上躺着。大堂之上,官威震慑着,所有的人都低眉顺目的,无人敢抬头朝上看,他却藏得安稳。

待辰时,几个黄门宦官来颁皇诏,宣读罢了供在檀木架上。徐秉哲同几个官员去二进议事厅内招待天使,衙门里其他人都在院里跪伏着。大堂上却是无人了。

时迁心道:“几番看见人宣读皇诏,却从未给爷爷过手。那燕青都有皇帝给写的赦书,待俺也弄个回去,让他们钦服。”遂解下飞爪,丢下去勾住诏书封袋,扯到梁上来。打开袋子取出诏书,便揣进怀里。本待丢弃那个袋子,再想一想,心生一个坏念头。他翻纵几下,便躲去衙里厕间,寻张草纸,再从梁上跳到一间签押房,寻套笔砚,用尽胸中学识,留书一纸。再潜回去将调换过的“新皇诏”丢在檀木架子上。事了他拍拍手,蜷起身躲在梁上角落里,竟一觉睡去,哪管房梁下堂上这一整日的纷乱。入夜他又从地道溜走了。

时迁能得知开封府密道,都是“青草蛇李四”之功。李四这“青草蛇”绰号,可不是白叫的。这厮祖上便擅长地穴墓造,也做逃生密道、机关巧计。到他父亲这一辈,营造时塌方被砸死,家宅破落。这李四凭着祖辈秘传的堪舆图式、营造记录,将数十载东京城里各处官宦家宅的地道,皆记在胸中。遂成一方“盗宗”,在伙伴里地位超然。时迁收用了这厮,这汴梁城可说是无处去不得!

却说时迁盗诏得手,喜滋滋摸黑返回城外菜园。直去燕青宿处,一把将他从榻上拽起来,点起灯让他观看皇诏。燕青睡得迷迷糊糊,接过诏书凑到灯下,见书写得是: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良民为善,逆党造恶。朕闻东京近日巨盗猖獗,杀人越货、劫财扰民。京师首善之地,岂容宵小横行?今命徐秉哲知开封府事,勠力侦办。持此诏可往东京各处盘诘,诸司不得阻碍。首恶必惩,胁从可恕。限时一月破案,切勿迁延。故兹诏

示,想宜悉知。宣和七年春二月二日诏示。”

时迁伸手去燕青怀里翻出他那封御笔信笺,一个一个去数字数。又夺过新盗来的皇诏,也数了一遍字数。遂欢声叫嚷道:“你的诏书共三十五字,俺的一百三十七字,比你多出一百零二个字。你可服俺?”

燕青道:“我这诏书是当面求来的,特为我书写,有‘燕青’名字。你这背后投来的,可有你‘时迁’二字?”噎得时迁回话不得。

这厢二人叫嚷,早惊动杨志,走过房来查看。听二人争讲,便伸手将新盗来的诏书看。忽的笑起来,回身去自己屋中取了剪刀米汁和一张棉纸来,动手便去剪破了那诏书,将一个个字重新帖起来。

时迁大叫:“不要弄坏俺的皇诏!”伸手来夺,被杨志一把推开他,手下不停。时迁有些畏惧他,也不敢再啰嗦,站在旁边干着急。待杨志重新粘贴好,端在手里看。时、燕二人也凑过头去,见又成一纸新诏书,道是:“制曰:人之本心,良民为善。朕闻时迁知民,今命勠力侦办开封府事。持此诏可往东京各处盘诘,诸司不得阻碍。故兹诏示,想宜悉知。宣和七年春二月二日诏示。”

时迁虽文墨不精,终也是识字的,看过后不免大喜,夺过这封新“皇诏”,对燕青嚷道:“这不是特意给俺时迁的诏书吗?还让俺办差呢,比你那个强几倍了!”

燕青一头笑,一头对时迁说:“汝这人早被宋江报与朝廷,暴亡已久。拿‘时迁’这名号,持这封假诏书,只好去捉鬼了!”

此言有理,三人对视,大笑一场。夜半的笑声,又惊动那位“大和尚”,揉着睡眼也凑过这屋里来。他是个睁眼瞎子,不识一字。那管什么真诏书、假诏书的。听说是那“皇帝老儿”写的字,鲁智深抬手捡起一片字来,说到:“这字写得不好,太瘦了,竹竿似的扎人眼!”再拿起那张纸道:“搁在一起更难看,像一簇鸡爪印!”

哉惜!徽宗赵佶生平独创的“瘦金书”,却被目不识丁的鲁智深点评,成了“竹竿”、“鸡爪印”。可见“秀才遇见兵,哪有道理听?”

鲁智深接着言到:“他这老儿,不好好地替天下万民管家,该做的不去做,偏去弄这些没用的事,着实可恨!写字好就是好皇帝么?画画好就是好皇帝么?整天摆弄花木奇石,还有心做皇帝吗?”

这番言语,却是大有深意,让那几个人钦佩他“话糙理真”。这一堆碎纸绫绢,最后竟被鲁智深就着炭盆,付之一炬,倒是一了百了。正是:

世间万事相纷纷,往往至理在慧心。

汗牛充栋典籍巨,书生不及眼盲人。

几个人说笑间,天光渐明。鲁智深想起一事,便张罗着要去七潭湾金家旧宅看一看。他这人性急,话说出口脚步已经迈到庭院里了。

害的时迁鞋袜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踩着雪,追着他们跑。

鲁智深最爱那匹“踢雪乌骓”。燕青喜红马,抢了“转山飞”。还剩下“照夜玉狮子”和杨志新训出来的“青骢儿”。时迁一头着袜穿鞋,一头跟杨志商议:“哥哥让小弟骑这‘玉狮子’可好?一直是宋江骑着,俺眼热也不敢靠前。现下可算有此福气了。”

杨志笑一笑道:“洒家这匹‘青骢儿’虽然刚驯成,还认生哩。洒家骑着,怕是不见得输给‘玉狮子’。”

四筹好汉,簪着朝霞、踏着薄雪,一路驰骋起来。“乌骓”、“转山飞”、“玉狮子”都在壮年,撒起欢来端的是龙腾虎跃。未料想“青骢儿”虽是刚刚成年,凭着气血精壮,在杨志的控术下,竟是一路领先他们数个身位。

奔腾总让人忘情。旷野里肆无忌惮的喊叫、追逐、笑骂,让人都荡涤净了所有的烦恼。蓝的天、红的霞、黄的草、白的雪,伴着黑、白、赤、青四色骏马,映得苍茫茫的原野,色彩自此缤纷了起来。

日近正午,已驰到黄河水畔。问几个务农的,指指点点,转到一处河湾。却见高出平地数十丈的河岸,挡着那一湾浊水。冬日里水浅,近岸结冰,只中流一带活水冻不住,兀自汩汩地流着。艳阳当头,氤氲了一夜的雾气才被晒得散去,现出如画景色。几经询问,一行人寻到一处河湾。怎生景致?但见:

霜凋红叶层林瘦,青翠松柏湾头秀。

未开梅蕊散香幽。短昼暖,小春候,野狐捉鱼灵鸦就。

七点寒潭应星斗,曲涧涓涓泉水溜。

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谁堪受?

转过湾口,行到向阳开阔处,凭高远望,见好大一簇松阴,围合着一遭砖石墙,墙内竟有百来亩方圆。内中疏疏朗朗散着几排房舍,石壁平顶,棱窗高柱,着实轩昂。再向溪流上游看去,是大片的麦田,虽是冬日天气里,田里雪盖下仍有点点绿意。有诗为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千株松冉冉,万茎竹斑斑。

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

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

牛羊足高鸡犬绕,冬日田空农事闲。

这几个都是军汉,堪看地形自是与常人不同。鲁智深先赞此地:“居高临下,院墙坚固,最利守御。”杨志接话道:“此庄临河水沛,若据此修一处码头,拴几艘战船,进可入黄河航道,攻伐及远;退可凭险截流,阻敌水攻。”燕青赞其广有林田,宜耕宜牧;时迁赞其远离村落,悠远僻静。四人一致看好此地,下决心夺回田藉,以为众人安身之所。

燕青纵马去至庄前叩门,两个庄客应门问是何事,燕青答曰“游

玩贪看山景,讨口热水来吃”,手上暗地各塞给二人一把铜钱。那二人眉开眼笑地,开边门让众好汉进去。门边茶寮外拴住了马,都进到茶寮里烤火。腿快的那个已拎了一大壶滚开茶水过来,拿大陶碗斟给众人吃。还是燕青开口攀谈,尽是年节吉祥话,极尽夸赞这山庄之美,再赞这两个守门的面相富贵、气韵高古。引得两个人争先恐后地答话,将山庄来历说个罄尽。

原来现下这庄园是殿帅府太尉高俅的族叔高三郎住着。这厮本是个帮工庄客,年少时专一在东京郊外数个农庄上帮工,挣口粮米拉扯个儿子过活,十分穷苦。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高俅那厮发迹后,这高三郎儿子因过继给高俅。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高三郎和高俅原本是叔侄,因高衙内那边降了一辈,他也自降辈分,对外都自称是高俅的胞弟。

看官都知晓,这高衙内依仗高太尉势力,在东京倚势豪强,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林冲便是被他逼上梁山,丈人张教头愤恨而死,林家娘子投缳,终是家破人亡。却不知这个高三郎比他儿子还坏,行事诡秘、手段阴鸷、,吃人不吐骨头。他的浑名,却是“吞天犬”,吃人不吐骨头。

这七潭湾庄园,金老儿一家住着时,只有十来亩田地,几间茅屋。还有七八家农户田宅,占住这一湾河滩。高三郎打短工时,曾在此下力,便惦记这里的景色、出产。高俅发迹后,这厮依仗他的权势,带着殿帅府一班帮闲军汉,来至湾头搅扰,专在人家麦田里放马纵犬,毁人生计。彼时金翠莲兄长带着一帮农家后生和他们争执,反被打坏了,死伤数个。官府县治哪里敢管?金老儿浑家性子烈,去吵闹时被高三郎纵马踏过去,踢在额头上,登时气绝。无奈金老儿带着翠莲,连夜逃离家园,流离至今。

数年间,整个村坊的庄户人都被高三郎逼走,他又从殿帅府治下调来兵丁,白使人力,给他营造了这处高墙大宅,还修造码头、开辟田地。营造至今,已成化外桃源、人间瑶池。高俅那厮也偶来盘桓,乃是他最喜爱的一处别业。有诗为证:

人生在世日三餐,五尺胡床够成眠。

十数产业千金入,却给子孙留孽缘。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却见院外行来一队马车,彩绸敷顶、插花为帐。车里笑语莺莺、喧闹非凡。这两个门客忙不迭跳起身开庄门,躬着身目送车队过去,满脸艳羡。

忽地一辆车里探出一颗头,遍插珠翠、铅粉遮面、腻笑盈盈。挥手处,丢下几个铜板,引那庄客去抢。看着这两个伏在泥地里争抢捡拾,那车上便响起一阵阵笑骂之声。这两个被当面耻笑,却也不着恼,手里攥着钱、脸上堆着笑,直到车队转进内院去,他们还站在那厢呆

立着。半晌回神后,才回到门房里,对燕青炫耀:“你可知这几个粉头,花名‘姣姣’、‘妍春’、‘菲儿’等,色艺双绝,都是京里最红的。多少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难。如今能打赏俺们,可知咱这庄子,多么豪阔。”

燕青笑道:“若论名动天下,谁个能比李师师?”那人抢话道:“李师师现下早已非比昔年,已是封号‘明妃’,成了当今天子的禁脔,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如今东京里当红的艺妓,都在俺东主手里,你等眼见是乡下人,这都不知!”

看官且看,此时东京城乃天下头一等去处,天子脚下。奢靡风气、狂傲气度,便是个看门的庄客,也透进骨髓里。金老儿、杨志、张三这些“东京人”,时不时便把出傲气来,将天下之人都称作“乡下人”。骄娇二气,奈何如之。

盘桓整日,天已擦黑,四条好汉回转酸枣门外。路上时迁问燕青:

“李师师不过是个倡优妓女,如何能获封‘明妃’?朝廷无有制度么?”燕青低头不语,杨志接话道:“如今这位天子,轻佻混沌,眼里只有

玩乐,哪管黎庶苍生?”有道是:

管子设娼优,聚敛霸业钱。

人伦俱混沌,贻害百千年。

四人行到菜园且近,只见李四和门楼彪两个迎出几里远,举着灯笼招摇,满脸焦躁。影焯焯见他们几个回来,忙冲过来拉住鲁智深马辔头,嘶喊道:“张三那厮贪财,又去寻趁,三个人陷在开封府里了。最紧要两位大娘子得报,不听小人们劝阻,进城去打探,至今未归!”说着两个噗通跪了,捣蒜般磕头:“小人们劝阻了,金大娘子焦躁还赏了小人们耳光,实在是拦不住……”

鲁智深性如烈火之人,闻听此言不禁怒上胸膺,举起钵盂大的拳头,便待砸下来。时迁机敏,滚鞍下马扑到那两个身前,护住他们,口里叫喊着:“救人要紧,哥哥莫怒!”那头杨志、燕青各来擎住鲁智深臂膀,口中不住劝解。鲁智深喘口气,开口道:“哪个要打人了,洒家却不糊涂。”挣开杨志俩手臂,跳下马搀起地上那三个道:“野蜂入怀,解衣驱之。慌个鸟?”

急忙赶回菜园,却见余下的人各自忙碌着,一伙儿一伙儿穿梭般不住地经探听消息回来。待四人详细询问,方知张三白日里又带着四个人,潜进骡马市地道口,指望夜来进得城里,去府衙再弄些体己钱。谁料却被盯着那里的暗桩发现了。喊来十几个作公的,呼啦啦堵住那入口,另一伙把住府衙内密道口,两下一堵,便是金身罗汉,也只得就擒。

好在地道里五个人,有两个耐不得无聊,先出来寻吃食,未待返回,便看到作公衙役抓人,眼见张三几个被从地道里揪出来,打得血

葫芦似的,押进城里去了。才有人报信回来。杨志再问:“金翠莲和玬儿如何陷在城里?”李四苦着脸道:“日间金大娘子见几位哥哥一早便去七潭湾,未教她姐妹跟随,便已心下不快,摔桌打凳的。又听张三等偷去寻趁图财,也未禀明她姐妹,便十分恼怒。连玬儿娘子都言‘家无主事人,各遂心头愿’。她两个便乔妆成婆子模样,也不带随从,入黑前进城去了。现城门已落锁,追之不及了。”正是:

贪欲无穷尽,贼性收敛难。

百兽乱丘壑,皆因虎威坍。

这边正说金翠莲二人下落,那厢门楼彪又跑过来,岔了声喊叫到:“不好了,小达儿也不在她房内。二位夫人把孩子交给俺照料,哪想一个不小心,她便跑丢了!”一句话唬得所有人都慌乱了。智深闻言便冲过小达房里去看,翻找几下,便脚下不停,一间一间屋子挨排儿寻起来。那几个也撒开脚步,欲把菜园廨宇都翻找个罄尽。眼看着天色愈发漆黑了,菜园里七八个火把到处乱窜,高一声低一声叫嚷个不停。忽听一声脆语响:“怎地乱糟糟喊叫?都惊到了俺的乖猫儿!”随即见小达儿抱着一个黄簇簇、毛绒绒、猫儿大小的兽儿,从一丛荆棘里钻出来,满头浑身都是枯树叶。

鲁智深离得最近,慌不迭地冲过去,扎撒着手朝着小达。抓也不是、打也不是、想叱骂又舍不得,憋得满脸通红。倒是小达儿一片天真烂漫,举起手里的小兽儿给鲁智深看:“刚刚听得这怪猫儿叫,原来躲在荆棘丛里。被俺捉到了,可煞漂亮!”

这边门楼彪闻言冲过来,举着灯笼照向那兽儿,却大惊失色:“哪里是猫,这是猞猁崽儿,长大了要伤人的,快丢下!”

鲁智深就着灯光,也看清楚了小达儿手中,确是一只小猞猁,正吓得簌簌地抖,缩成一团。忙接过灯笼,去那荆棘丛里照,未见到大猞猁的踪迹。回身见小达儿抱着那小崽儿不撒手,满脸恳求之色,一腔怒气早化作如山父爱了。遂在小达儿头上摘掉几片枯叶,牵着那孩子的手,回到廨宇厅上坐下。

小达儿拿兽皮给那猞猁崽铺个窝,又去厨下寻鲜肉来喂给牠吃。门楼彪在一旁絮絮叨叨:“人都穿不起裘皮,鲜肉更是难得入口之物,怎地便宜了这畜生?”小达儿也不理他,手脚忙个不停。门楼彪见智深并不阻拦,说了几句便住嘴了。

众人见小达儿无恙,探头探脑看几眼、搭两句话,便都回去歇了。时迁却和杨志、燕青嘀咕:“咱这大和尚,在绿林时性如烈火,动不动便要扯拳伤人,任哪个金刚门神敢去捋他虎须?而今翠莲嫂子发威进城、小达儿顽皮淘气,他都忍得下气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难得难得!”那几个听了皆笑。有道是:

拳震关西天涯尘,脚踢江南摩尼身。

暴打山门金刚惧,今逢女子和小人。

次日绝早,鲁智深、杨志、时迁、燕青四个,纵马赶到酸枣门,等着城门开。鲁智深叫时迁、燕青把牲口都带回去,自己和杨志两个径往人堆里拱,三拨两撞,过了吊桥,直抵城门洞里。牵系着翠莲和玬儿的安危,两个挤在人群中,心内烦躁不已。

大宋朝承平日久,守护酸枣门的军士懒得每日里收放吊桥,就那样搁在架上。冬日里护城河水也厚厚结了一层冰,挡不住人,小童儿都在河冰上顽闹,无人拘管。现下早起趁买卖的,都在城门前挤着。东京虽是国都皇城,其实防备松懈得紧。

忽然一声梆子响,城门开了个缝儿,先出来几个持棒的禁卒,吆吆喝喝把门洞里挤着的人赶开些,才将城门拽开。须臾,头一拨人便涌将进去,都来不及盘查。此谓“入门头啖汤”,日日如此。但凡夹带些违禁之物的,都知这个诀窍,躲开盘查。其实鲁智深、杨志二人不惧盘查,只是不耐烦被人盘问,更不喜被人搜身。两个便趁此机会,冲进城去。

偌大个东京城,去哪里寻这两个女子?二人商议着,“这两个因张三等被擒才入城,定是意欲搭救,那就去开封府衙左近寻找便是。”遂拽开步子,急匆匆往开封府那厢去,没半个时辰,已至府衙前。尚未到卯时,却见衙门口静悄悄的,哪里有二人踪影?

没头苍蝇似的,二人便围着府衙,穿街过巷,一遍遍地乱走。一会儿搭着伴走,一会儿分开头行。鲁智深心头带火,脚下生着风儿,怪眼里噙着火儿,手上免不得推推搡搡,拨开那些担担的、推车的碍脚人。一路走过去,身后便留一堆东倒西歪的什物。东京人性子懦,看他膀阔数围,要杀人的架势,也只敢背后嘀咕几声。

杨志精细些,寻个正对衙门口的姜茶摊子,多塞块碎银子,打听出一些消息:“昨日上午被捉几个汉子,打得血葫芦似的,推进衙去。傍黑来了两个讨饭婆子模样的,在衙门前说要给被捉的送饭,进得去哪还出的来?”鲁智深、杨志听了,只急的搓手跺脚。只两个人要杀进开封府救人,势比登天!

看看将午,燕青、时迁两个回菜园拴了马,坐不住身子,却徒步又蹩回来,也至府衙前。彼此一商议,绝无法子应对。四个人在街市间乱转,寻找府衙破绽。至天色暗淡,哪里有半点头绪?

此一向众人皆尊鲁智深为头领,行止跟随。却不料这位“大和尚”心内洒脱,率性无羁。若是一群人跟着他,既无长远计较,也无霹雳决断。十来个人,便各自主张、各行其事。如今遇了事,更是抓瞎。有诗为证:

罡风摧狂关陇汉,血海逃生老余丁。

月夜独眠菜园隐,天昏心净露滴生。

怎奈带擎松梅友,又去招惹鸳梦情。

修罗场中无算计,黯淡尘间不戒僧。

忽然府衙侧门半开,几个人鱼贯而出。却是翠莲、玬儿在前,张三几个相互搀扶着于中,押后出来的,竟然是安道全。他施施然朝门里一揖,那门咣地一声拴紧了。

时迁眼尖,挥臂招呼鲁智深三人跑过去,搀这个、迎那个,一通鸟乱。燕青冲到安道全身前,欲开口问询。安道全示意噤声,只低低道一声“赶快出城”。

一伙儿厮跟着跑,终是定更前赶到酸枣门,随最后一伙摊贩、赶趁的堆里,涌出了城门。才脱了险地。

却原来这安神医被调回东京,获封“紫金医官”,去太医院里公干。京里各衙门有甚高官生疾,也有与了贿赂,私下延请诊治的。这开封府,安道全常来常往。走得熟了,他便和孙定相识了。

今日他被孙定着人唤来,竟在狱里见到了金翠莲、玬儿和张三几个,被单独锁在一个破号子里。

孙定悄悄告诉安神医:“这几个都是城外相国寺菜园伙里的,两个女贼白日刚被捉进来,口词相符。那一伙已被府里盯上,不日便要剿杀。却似跟梁山泊有些瓜葛。”

两人商议,由安道全出具诊断,只说这一干人感染时疫,危及衙府诸人。有此一笺纸,孙定便好私下捣鬼。趁散衙后堂官不在,他便私放了这几人。有诗说这孙定,煞是中肯:

公门修行客,尘间蝼蚁精。朝拜菩提树,夜逛阎罗城。

蜂口杀金豹,刀笔活苍鹰。灰衫渡血河,白袜尚无腥。

众人回到相国寺菜园,鲁智深先请安道全去廨宇堂上居中坐定,再唤杨志、时迁、燕青、翠莲、玬儿几个都安坐了。沉吟半晌,开言道;“吾等十来个人来此,东京城下,却不比往日乡野里。现行藏已露,如之奈何?”

话头一开,那几个各抒心绪,七嘴八舌。有说逃的、有说不怕的、有埋怨的,还有东拉西扯的,聒噪不已。鲁智深看向杨志,他却不语。

正扰攘间,只见安道全一掌拍得案几爆响,厉声呵斥道“都住嘴,听俺来说!”

有分教:龙生九子性不同,遇事各自逞聪明。雁无头领不成阵,逼得秋蝉鸣凛声。毕竟安道全有甚见解,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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