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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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回 逢翠莲五台惩寺监 认娇女七宝开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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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经霜寒梅,历雪虬松,执手可傲坚冰。

有爱无惧,时空皆纵横。

哪惧凡尘琐事,偏向市井听浊声。

凝眸处,扣指共暖,聚散总关情。

韶华,能几许?万里寻莲,终得真命。

笑身塞心海,难解护花铃。

莽汉丹心一片,感动娇娘玉山倾。

西风烈,拼将此生,好做仙缘证!

却说五台山文殊院的景嗔和尚,在山门前一见鲁智深,被骇得立时瘫软在地,摔个四脚朝天。好在他并未昏厥,慢腾腾爬起身来。揉揉眼再去细看鲁智深,又疑惑了,一脸愣怔。

原来初看鲁智深时,身量、眉眼、悍气,活脱脱是十年前大闹佛堂的那个莽和尚。待仔细看时,虬髯遮着脸庞,皮裘包着身躯,他又吃不准了。依稀里那点印象,越细看,越含混,是故他又疑惑了。

鲁智深却早已认出他来:恰好是昔年“大闹禅堂”时,自己肩下那个禅和子。那日酒醉,把个狗腿塞了他满嘴,又在他光头上凿了七八个爆栗。这和尚装束依旧,容颜也变化不大,故此好认。再想起那时那番情景,鲁智深竟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二人一惊一笑,旁人更都看呆了。

有心算无心,终是得便。鲁智深心里清明,便上前对景嗔唱个大诺,扯慌道“商贾路过宝刹,借宿一夜。早闻文殊院佛法通灵,有心布施,还请行个方便”。

十来两一锭金,举到景嗔面前,晃得他早把其他事忘光了。景嗔忙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引着鲁智深一行人马都到后山檀越院内,各自给安排了客房,又将马匹牵去马厩饮水喂料。此正是:

休论佛门境界高,也爱黄白尘间宝。

昔年三藏见佛陀,不献紫金经不交。

门楼彪勤快,那几个拴好了马都回客房了,只有他还在马厩里忙碌,刷洗、理鬃、添料。还起了童心,将踢雪乌骓的颈上鬃毛编成几个发髻,口中和马絮叨着“咱小时候家中就有匹黑马,也似你这般毛色。它就喜欢这样的发髻,每每咱给它梳毛,它就舔咱的手……”。

一个童音忽然接话道:“这匹白马的头发更长,为何不给它也编几个?叔叔你好偏心。”门楼彪转头看去,一个六七岁小童儿站在身后。小童剃着光头,青色发茬儿。身上着件旧袈裟改的单袍,冻得脸颊红通通的。手里提着半桶水,另半桶都溅在鞋袜上了。

门楼彪诧异寺里还有年纪这般小的和尚,存心逗他玩笑,便道:“这黑马是家生的,白马是抱养的,所以该当偏心。”

谁料小小童儿,竟似大人般叹了口气,仰着头和门楼彪商议道:“让我给它编发髻可好,那它就不伤心了。”虽是稚童言语,道理却不容门楼彪拒绝。便把他抱到马背上,看着他给照夜玉狮子编发髻。

正编着哩,知客小沙弥进来,寻到小童,张口斥道:“让你提水饮马,你却敢在这里玩耍,贼骨头又讨打不成?”跑过来便去拽小童的腿,猝不及防,竟把他一下扯下了马身。还好小童机灵,将手揪住马鬃,身子便吊在马颈上了,不致立时跌落。

门楼彪哪里料得到这沙弥一语不合便动手,待反应过来时,危局已成。赶忙过去托住小童,抱他落地立稳,回头申斥沙弥“佛门中如何以大欺小?”

小沙弥回嘴道:“他哪配入佛门?一个乞儿,让他做点活计,混口斋堂剩饭吃,已是可怜他了。”门楼彪闻言一愣,再回头看那小童时,见他低头咬着下嘴唇,默默去提起水桶,踮起脚往饮马水槽里到净了,回身再去提水。

小沙弥得意起来,追着数落:“监寺有话,你提足二十桶水,晚上才有饭吃。刚才洒出半桶,是不作数的。懒骨头,总想取巧。”

门楼彪自小给人帮工,此等情形经历了无数,愈发疼惜起小童来。急趋几步拦住小童问:“你有名字吗?”

小童开口道:“我叫小达,是妈妈一个月前新给起的。”

门楼彪好奇了“那你原来叫做什么”?

答曰“引弟”。

门楼彪抱起小童,另一手拎起小桶,回身对小沙弥道:“你现在记着数,咱替他拎水,满了二十桶,你告诉咱。”说完让怀里小达指示着,寻见水井,来回提水。

门楼彪解开皮裘裹住小童腿脚,来回走几趟,孩子身上暖和了,困倦起来,竟睡着了。

再走几趟,他已提满二十桶,恰好已至晚餐时辰,听餐堂击起磬来。门楼彪抱着小达行至餐堂,见五七张桌子,都坐满了香客。

鲁智深那几个,也刚刚落座。他们散去寺里寻觅金翠莲母女,查探各处,询问多人,都说不见有带女孩的女眷住在寺里。现下都陪着智深呆坐,怏怏不快。

门楼彪唤醒怀里孩童,让他先去吃饭,再来寻自己玩耍,小童应了离去。门楼彪去桌边坐了,轻声和丧门彪问询交谈。

景嗔和尚引着几个做厨工的进来,给各桌香客端上吃食。竟是各有不同:三四桌上的是素斋,两三桌却是有酒有肉。

鲁智深本就心里有火,又见到自己这桌上,一摞面饼、几碟菜蔬,一盆羹里浮着几片绿菜叶,清寡得照得出人影。愈发不快。再看那几桌,卤鸡、蹄髈、羊肋骨,堆得山样高。已是按捺不住火气。更要命的,那边杯盏间酒香飘过来,引得他骨髓里都麻。

这般倒捋虎须,猛虎岂能不伤人?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张桌子被拍得粉碎,面饼汤汁倾了满地。鲁智深跳起来便去揪景嗔的袄领子,大叫道:“都是斋僧进香的,如何慢待老爷?”

景嗔被他吓一跳,抖抖地道:“上僧有所不知,那几桌另加了酒饭钱,汝等吃得是份例斋饭。”

为何景嗔脱口称智深“上僧”?盖鲁智深一叫一揪,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莽和尚了。景嗔立时寻到那感觉,口中自然喊出那时称谓。只是电光石火间,二人都没意识到。

鲁智深不忿,又问道:“洒家给的布施钱,难道不够一顿酒肉吗?”

景嗔答曰:“尊驾的布施十分慷慨,鄙寺感激不尽。可那是另一笔账,不能算在斋饭里。”

鲁智深气急反笑,瞪着景嗔道:“现在洒家反悔了,要少布施几个钱,算在斋饭酒肉所费里,你敢不应否?”

景嗔张口结舌半晌,只得低头依允了,吩咐厨工换一席酒肉,请鲁智深等移桌过去用。再唤杂役来收捡打坏的杂物。

只见一个青着头皮的小个子,一身油垢脏衣,端个大木盆来捡拾地上残羹。可煞作怪,他先将地上面饼菜蔬拿一张干荷叶包了,揣在怀里,再去收拾打碎的盘碟杂物,都捡到大木盆里,再吃力地端着走出去。

鲁智深不经意地一撇,看那人背影,心中似有所动。恰好丧门彪敬杯酒,他便回神又灌上酒了。正是:

杯中物事常误事,大师最久在醉酒。

若非姻缘赤绳牢,当面险把翠莲丢。

待酒足饭饱,鲁智深几个嚷嚷叫叫,脚步虚浮,往客房去。待路过马厩时,恰好看见提水童儿小达,依偎在捡拾杂物那个杂役怀里,大口吃着荷叶包里的面饼。见门楼彪走过,小达还朝他笑一笑。脏兮兮那张小脸,一口洁白贝齿,煞是醒目。

门楼彪回身走过去问小达“今日已经提满了二十桶水,为何还要吃这捡拾来的剩饭菜?”

小达笑着举一举手中面饼:“这是白面饼,甜的;平日杂面的才给我们吃,苦的。”说着还把面饼往那杂役嘴边送。

那人却出了神,只顾盯着鲁智深背影看。恰在此时,小沙弥跑过来,朝那杂役踢一脚,口里骂道:“又在这里躲清闲,监寺寻你去打扫禅房,再敢违拗他,就把这小杂种赶出去!”

那杂役收回目光低下头,口里嘟囔着:“监寺的禅房,日里打扫过了,十分洁净。现下已是晚间,多有不便,且容我们母女便在马厩里再捱一夜吧。”

却见监寺景嗔踱着步过来,厉声说道:“容你母女剃了头藏在这里,老衲已经犯了寺规。若再抗拒违拗,老衲便护你不得了。”

见景嗔如此说,那小沙弥仿佛得了法旨一般,冲上去一巴掌打落小达手里吃食,揪着他胳膊便摔开去,却正扑在鲁智深怀里。

却才鲁智深等带酒回客房,并未注意到小达和那杂役,只顾嚷。待听到那杂役说出“母女”二字,声音虽低,却似凭空响了声炸雷,都齐齐地回头看这二人。

鲁智深愣在原地,盯着那杂役只顾看,脑海里几个来回,已认定:“不是金翠莲,还能是哪个?”遂抢步过来相认时,怀里霍地多了个孩童。不需过脑,大手一抄,他便把小达抱着,脚下却未停,撞开景嗔,张口便问道:“你可是金翠莲?”

那杂役见鲁智深冲过来,刚刚在心里的猜测也便坐实了,回一句:“你这莽和尚,十余年跑去哪儿了?还俗改装,来瞒俺不成?”说着从他怀里接过小达,一扭脸埋在孩子怀里,哭个不住。此正是:

铁鞋踏破西风烈,白丛荆棘俱草枯。

已觉山水穷尽时,她在灯火阑珊处。

一别十余年,寻访几千里。今朝终于相逢,二人只各说了一句没滋味的话,却让一旁等着看热闹的六彪,好生失望。

门楼彪凑趣,上前唱个大喏道:“恭喜爷爷寻见奶奶,喜得千金,重续前缘!”六个人嘻嘻哈哈都跪了,叫叫嚷嚷,一片祝贺之声。

鲁智深见金翠莲扭脸过去哭,慌乱中要伸手去拉,却赶忙又收回了。脸上喜一阵、慌一阵、囧一阵,正尴尬哩。见六彪又来捣乱,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愈发手足无措。

倒是金翠莲,哭一哭便定住了神,放开小达,起身对六彪还一揖道:“不须多礼,都起来吧。今番能和鲁达重逢,想来各位出力不少,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还靠各位帮衬。”几句话便说得六彪开心,隐隐还定了主仆身份。可见金翠莲聪慧,于人情世故上,通透练达。

原来鲁智深等一入寺,各处打听“母女俩”,金翠莲隐在寺里,

都已听见看清了,已知是鲁智深特来寻她。这半日里,她躲在厨下角落里,思来想去,颇是踌躇。

忆起渭州初见,这鲁达便为她打死郑屠,惹上人命官司,大好的军官前程,一念便断送了。她岂不知这鲁达对自己的心意?只是那时她思量,这人太过鲁莽,行事哪有分寸?欲救助她父女,千万条门径哪不能走,何至于伤人性命,带掣着她父女也处危局?是故她对鲁达,感激之外,还有抱怨。

待到雁门县遇到赵官人,虽无英雄气,却是养身人。跟鲁莽凶煞的鲁达比起来,她那时觉得,赵官人才是养身度日之人。此后鲁达逃命也到雁门来,是她跪求赵官人送鲁达去五台山剃度的。那时她思忖,这便报了恩,还了情。

谁料鲁达做了和尚,改名鲁智深,却不守戒律,两次醉酒闹事,打坏寺中许多物事,害赵官人将出数百贯钱钞去赔偿。那人本就吝啬,坏了许多钞,岂不都怪罪在金翠莲头上?五七年里对她叱骂不休。金翠莲不由得对鲁智深在心里生了恨,思量种种不如意,都是因鲁智深行事鲁莽,连累自己受苦。

待到近年,赵家待翠莲日渐苛勒。她愈是谨小慎微、低眉顺眼,那边大娘子愈是张狂,百般欺凌她父女三个。金翠莲这才醒悟,体知鲁智深以真情待己,种种可贵之处。人虽鲁莽,却是一片赤诚。

今番自己母女流落在此,已是身陷绝境。茫茫天下之大,哪里有拯救自己的人?隐隐地,她早已在心里盼望,十年前救过自己的那个莽汉,能再次现身。来到五台山文殊院,给孩子改名“小达”,便是希冀再能遇到他。许多个夜里,她都跑去拜文殊菩萨,乞求让鲁智深回来寻她。

谁知今日菩萨显灵,鲁智深居然真个引着几个手下,来寺中寻她了。金翠莲先去菩萨像前谢过,再细细地想好,如何与他相认,如何今后相处。这半日,此前种种、此后情由,她皆思量清楚了。此正是:

尽历人间龌龊事,方知何为冰洁心。

休言海底针尖利,自古火锻女人身。

鲁智深寻见金翠莲,欢喜无限,引着她同六彪们都见礼了。门楼彪更是抱起小达,口中不住说着“这就好了,咱再不挨饿、再没人敢欺负你了。”小达却说,要把所有的马匹,都给编上发辫,再不许有厚有薄。引得众人都称赞这孩子宅心仁厚。

气氛正融,哪知一人开言,大煞风景。却是那景嗔在侧,心中不快,朝地下啐口痰道:还当是什么贞洁烈女,原来跟悍匪凶徒做一处。袍袖一拂便欲离去。这一举动,反让鲁智深想起他来。

鲁智深过去揪住景嗔领口,微微一用力,他双脚便离了地,蹬踏起来:“却才你逼迫金翠莲夜里去给你打扫禅房,有何居心?莫非你

个和尚,还有心藏匿妇人,欲坏了淫戒不成?”景嗔被他拿衣领阻住了呼吸,哪说得出话,只顾挣扎。

一旁小沙弥连忙跪倒,磕头如同捣蒜:“好汉爷爷容禀,监寺大和尚让金翠莲去禅房,实是为着让她帮忙记花账,贪匿寺院银两。未料被金翠莲看破,再不应承。”

鲁智深听了,松手把景嗔放下来,瘫做一堆。喘息半晌,景嗔道:“这金翠莲帮赵檀越持家十来年,惯会计账造册,千百贯粮财,她一张算盘下,清清楚楚,绝无差池。老衲让她改账灭踪,思量落些体己钱,她却不肯,因此争执,好汉休错怪老衲。”

鲁智深用目光询问金翠莲,见她点头肯定,便咧嘴一笑,对景嗔道:“你我是旧相识,十年前那条狗腿,只怕今天你嘴里还有香味吧。”见鲁智深确认了身份,把个景嗔吓得更瘫软了。鲁智深再道:“今日再遇到你,却敢欺辱洒家女人。洒家岂能轻饶了你?”

一声吆喝,丧门彪、都杀彪两个恶人,惯常捉弄人的,都冲过来,便把景嗔和沙弥剥去棉袍,捆在了马厩深处的立柱上,再往身上泼些水,言说“尝尝小达的平日滋味”。

鲁智深让门楼彪抱着小达,先去景嗔禅房里歇着,自己回客房里取出玬儿给母女预备的衣包送过去。二人在廊外烧热浴汤,再退出来看守,让那母女放心洗浴换衣。

一番忙碌后,母女俩都换了新衣,携手走出门来,都歪着头对鲁智深笑,把个莽汉看得痴了。究竟怎生模样?但见:

洗净尘渍无粉黛,素面傲龙女;

重着闺妆眉带笑,娉婷小娇娃。

盛年少妇身裹千金裘,猞猁纹难掩春色艳;

粉砌女童新着绸缎袄,驼羊绒堪挡北风寒。

雨催芭蕉树,终剩得联根双叶;

塞外沙暴后,也还有羔羊相依。

天本有情任天老,花开应伴护花人。

金翠莲招手唤鲁智深进景嗔禅房来,将出一大一小两个柳条箱簾,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金翠莲道:“大者乃是寺里公帑,约有千五多贯;小的都是景嗔私存,值三百贯有余。账簿皆是清楚,并未涂改过。”

鲁智深毫不迟疑道:“寺里公帑连账册,都交与方丈去。那厮的私存,就抵偿对你母女的虐待了。”金翠莲点首都应承了。

鲁智深再道:“既寻到你母女,吾愿已偿。这寺里僧广人稠,耽搁久了反易生事,吾等这就离去。你母女可经得路途颠簸?”

金翠莲笑一笑道:“昨日生死未卜,现下拨云见日。还怕甚的是苦?”就连小达都连说“不怕不怕”。

鲁智深心下欢喜,趁机去问小达叫甚名字。一旁门楼彪已看懂了

内情,抢话告诉智深“此女童原唤‘引弟’,一个月前新改名唤做‘小达’。爷爷可知奶奶心意?乃天作之合也。”

鲁智深大笑一声,对小达道:“我名唤‘鲁达’,你叫‘小达’,可不像是洒家女儿了?”

未料这小达煞是乖觉,对鲁智深翻身便拜了下去,口里清脆脆地说:“妈妈早就对我说,是恩公鲁达救了一家人的命,日后若见到他,当拜为义父。一个月前妈妈欲带我去寻义父,才改名小达的。今果真遇到义父,请受小达三拜!”这一张小嘴说得快,身体拜得也快。待鲁智深听完一番话,三个头也磕完了,她跪直了,歪着头看人笑着。

鲁智深看一看小达,转头再看看金翠莲,心知此番重逢,实乃水到渠成,各自有意,真应了门楼彪所言,乃天作之合。

丈夫不处险地。鲁智深命门楼彪将寺院公帑的柳条箱送至方丈处,再去马厩聚齐。他带母女先转去马厩,招呼那几个起身整束齐整了,牵出马都扣好鞍韂,拴牢杂物。门楼彪已回,便把小达缚在他背上,拿条斗篷盖住。

鲁智深问金翠莲能骑马否,她言说不能。鲁智深无奈也将她缚在自己背上,还乘踢雪乌锥,一众行出山门,打马冲入夜幕里。

那边厢景嗔直至天明才被人解救下来,冻得嘴唇青紫,抖做一团。午饭时方丈打发人来请,想来必有一番惩戒。有诗为证:

佛门避世拜泥胎,泥惹俗世浊人来。

山川本是泥水砌,如何清净无尘埃?

却说鲁智深背着金翠莲,离开五台山文殊院,一阵驰骋,来至一处三岔路口。天已黑透,道路已不易辨识。鲁智深招呼众人下马露宿。六彪都是行军、安营做惯的人,拾柴生火、择地搭铺,不消吩咐霎时都弄得妥妥帖帖的。

寻个背风的所在,翠莲拥着小达在篝火边取暖,寒气却还是一阵阵涌过来。鲁智深将身上猞猁皮裘脱缚下来,围在小达身上。那孩子第一次见这兽皮,奇异非常,借着火光瞪着眼看,不住手的摩挲。暖意上来,她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冷月如钩,星辉点点,万籁皆已寂寥。鲁智深对着金翠莲,满眼都是疼惜之意,却不知怎地开口。金翠莲也看着他,脸上都是暖意,也不做声。

思量许久,鲁智深开口,讲述起此一回脱了困顿,千里奔波寻她的种种。虽不善言语,可皆是亲历,讲述得便也清楚。把个金翠莲听得,感动一遭,又惊愕一回的。不由得抓起鲁智深的大手,紧紧地捧着听。关窍处她还细细地问,不住赞啊叹的,情深时节,却把鲁智深的手,搂在自家怀里去。似无心,又似有心。弄得莽汉子脸上,红一回又白一回的。幸亏篝火光不甚分明,“莽汉脸红”这情形,没被外

人看到,否则戏谑时被人提及,岂不羞臊死智深?正是:四十三岁老童丁,怎堪软玉偎虬松。

千里奔波偿夙愿,面红耳赤亦心诚。

渐次讲述到去七宝村寻她时,赵官人的情形,金翠莲面色沉重起来。看看怀里熟睡的小达,金翠莲语塞了。鲁智深猛地醒悟,提及赵官人,如同自家一般,她心里亦是无比复杂。这些日子里,鲁智深虽心知赵官人定是命不久远,但未见他入土,终是心里惴惴的,不得落地。便同金翠莲商议,再挤出些时日,去七宝村看一眼,落个心安。

金翠莲自逃难离了雁门县起,整日若惊弓之鸟,最怕危机。刚刚听鲁智深讲述现下境况,深知此刻尚未脱困。便开口道“吾等若即刻逃往东京去,路上官府缉拿公文未至,尚保平安。若去七宝村耽搁了,岂不危险?”

鲁智深道:“一两日,料不妨事。西边也许再不会来了,若不探个实情,岂不总要勾心?再者赵官人是达儿生父,死活见一面,吾等也对得起这娃儿了。”听鲁智深如此说,金翠莲再无异议。

次日绝早上路,天明时分,鲁智深一行人已至七宝村赵家门前,只见白幡高挑、门皆素缟,便知赵官人已是殁了。骤闻丧报,再回想起他家大娘子害自己母女的种种前情,金翠莲不由得悲从中来,再怒上心头。一头垂泪,却紧握着拳头。

丧门彪上前打门,小达过来问妈妈为何事哭泣。鲁智深牵过小达的手,跟她解释道:“这里是你的家,你的生身爹爹死了,坏人不让你知道,也不让你祭祀爹爹。义父替你出头,要回本该是你的东西。”小达听得愣呵呵的,只在那里点头。

金翠莲听鲁智深这一番话,已知他的心意,心内俱是赞同的。便过去拉住小达的手,站直了身,看着赵家紧闭的宅门。

丧门彪先叩门、次叫门、又拍门、再砸门,最后对着门连踹几脚,骂声出口,那门里竟是绝无一丝动静。门楼彪急了,拧身纵上围墙,跳入院中,在里面开了宅门,一行人拉着马进去了,却见盍宅里空荡荡的,连庄客丫鬟都不见一个。

寻至后槽,才见一个马夫起来给牲畜添草料,才问出赵员外已死,才不及月余。潘氏草草将其下葬后,便由蔡教头护着,回雁门关外娘家去了。随身嫁妆俱都带走了。眼下庄里只是原来赵家的老家人管着,他也出门几日了。

鲁智深让马伕引着,搀着还在垂泪的金翠莲,着门楼彪背着小达,去后山赵家坟茔里,祭奠赵官人一番。

鲁智深在赵官人坟前立着,对着墓碑道:“洒家昔年为救金翠莲,拳打郑屠致死,吃了官司四处逃命。再寻到她时,她已成了汝的外宅。洒家无奈,远走绿林。谁想十余年过去,她已替你生了女儿,你却护

不得她母女周全。”

见鲁智深越说越气,金翠莲用目光朝他乞求,真个令他压住怒火了:“你已亡故,都不怪你了。此后她母女都是洒家照料了,你放心上路便是。你的身家,都该是这母女俩的,洒家此番来替你料理,你都依洒家便是了。”

待金翠莲领着小达给赵官人行礼罢,鲁智深再对那马伕道:“这女子是赵员外养在雁门县的外宅,这女娃儿是这死鬼的亲生女儿,便是你家小主子。今来料理他后事,亡灵在前,天经地义。”正是:

嫡庶休论男女同,血脉伦常天道承。

翠莲诞女香火续,便该挥斥赵宅风。

回至庄内,丧门彪过来对鲁智深和金翠莲禀报,庄内粗重家什俱在,库里尚有存粮百来担。西市彪精研机关锁具,在赵官人书房地下发现一个暗库,存有金银,估价千余贯。还有房契、地契、租约若干。

鲁智深一听,转脸对金翠莲道“看来这赵老儿,不止吝啬你,也提防潘氏,原是个守财奴。”金翠莲叹息一声。鲁智深再道:“现下这些财物都该是你母女的,如何发落,你定夺便是。”

金翠莲略一思忖,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惊得鲁智深愣怔:“库里金银,都带走做小达嫁妆;库里存粮带不走,都散与周遭村坊;房契、地契、租约,当众烧了,此宅任邻人处置。”

鲁智深回过神来时,去问金翠莲道:“如此你便身无分文了,此后如何存身?”

金翠莲却朗声笑起来,反问鲁智深:“昔年奴家在渭州时,父女俩也是身无分文,还欠了郑屠那厮许多债。你若未吃官司,如何发落奴家?”

鲁智深吸口气,对金翠莲正色说道:“洒家娶你!”

金翠莲也正色道:“今日重逢,翠莲只这个素身子,都付与你。便随你吃糠咽菜,也胜似凤胆龙髓。”

鲁智深闻言开怀大笑,声若龙吟。走上前将金翠莲揽入怀里,指天立誓道:“洒家得妻如此,大慰平生。便去至天边,死生只在一处。”

小达闻言,雀跃着问:“还有我,还有我,也跟义父不分开。”

鲁智深拿巨掌抚一抚她的头:“乖女儿长大了,要嫁人的。不能总跟义父一处。”

谁料小达道:“那我从此不吃饭,就不会长大了。偏要跟娘亲和义父不分开。”

童言无忌,众人忍俊不禁。可叹她素来乖觉懂事,小大人似的,都是饥寒险恶所逼。似此亲情之下、宠溺之中,才看得出,她还只是个孩童。有诗为证:

都言寒门出孝子,可怜弱肩担重石。

风摧小荷莲叶卷,泥里藕节终不实。

此后一日绝早,门楼彪来禀鲁智深,要去雁门县城买些新马具,替换破损的鞍韂辔环。独个骑马去了。金翠莲指挥着剩下几个,去至七宝村各处,告知村民都来赵家仓廒处领米,却应者寥寥。在村中显要地方张贴榜文,也没几个识得字的来看。即便是看了,私下都知晓其意了,还是没人来领粮米。弄得金翠莲煞是狐疑。

鲁智深这日却只管和小达疯玩。她脱了那身新衣服,去宅下翻出一身仆役小厮穿的棉袍子,和帽子靴袜穿上,肥肥大大、窝窝囊囊,却不惧泥水、不避荆棘。跟着鲁智深去村外纵马、去林间射猎、去冰上凿渔,玩得不亦乐乎。终其日糊着一张泥猴脸,坠在鲁智深腿间跑来跑去的,小嘴里义父义父叫个不停,把鲁智深欢喜得,找不到北边的山。

后一日绝早,门楼彪来禀鲁智深,要去雁门县城买些新马具,替换破损的鞍韂辔环。他独个骑马去了,未待向午便空着手跑回来,座马都累得吐起白沫。

慌张张寻到鲁智深,张口便道:“县城街上放榜,缉拿吾等七人,赏金千贯。”

鲁智深点一点头,“来七宝村延宕了这两日,终是让官府公文追到了。此间已不可留,速速上路。”

此言一出,那几个轰的答应一声,都去忙碌。赵家原有几驾马车,选两架好的,配了辕马,覆了暖篷。

一辆教门楼彪赶着,载着金翠莲母女。再一辆满载吃食、酒水、木炭等什物,教丧门彪赶着。

其余的俱是一人三马,吆喝着冲出庄去,踏着清霜薄雪,一径离村冲上官道,呼啸而去。有诗为证:

翠莲有心散粮米,庄户无胆恶豪枭。

两日善行耽行旅,引出杀伐失一彪。

却说这一日金翠莲欲散赵家存粮,却是为何庄户都不来领取?盖因那蔡教头从中作梗。

前几回书中曾讲到,赵家庄院内有个性蔡的教头,被鲁智深暴打过。那厮在七宝村内有个相好的寡妇,数年里一直来往。今番赵员外死了,大娘子潘氏嫌晦气,回关外娘家去了。这蔡教头恋着相好粉头,并未跟着去。仗着积年存下的几贯腰裢,躲进寡妇家竟不出来了。

忽然鲁智深领着金翠莲来,占住赵家庄园,还要散尽浮财粮米,这蔡教头如何肯干休?日后潘大娘子那个泼妇回来,他姓蔡的护庄不力,岂不性命不保?便暗地支使那寡妇四下串门,告诫庄民不得去领米,仔细潘大娘子回来报复。

蔡教头见警告奏效,稍有得意。却被那寡妇骂道:“只吹嘘一身

好武艺,今日事到临头,哪敢上前?打不过,不会去告官,寻几贯赏钱?”骂得蔡教头昏昏沉沉,骑一匹马,寻小路去县城寻趁。恰好午时渭州府送公文的官差到雁门县,衙前贴出告示来。却也凑巧,这蔡教头和门楼彪挤在一处看榜,又一块儿离去。门楼彪回赵家庄,这蔡教头奔去县衙。

待到鲁智深等冲上管道东行,未及五七里,迎面正撞见蔡教头和一个都头骑马行过来,身后三五十人一队土兵步下跟着,都持器械。

鲁智深脾气,逢敌必要接战,绝不肯躲避隐藏。远远看见有兵来,他火往上涌,一催座下乌骓,横擎着金镗,直奔两个骑马的冲过去。拈指间便到跟前,左一镗刺那都头落马,便错蹬时顺手将镗柄一扫,正中蔡教头后心,也砸下马去了。

他再纵马去冲土兵队列,身后几骑赶着马群跟着冲,军器并举、百蹄同踏,霎时将这群土兵荡开,逃得七零八落的。

门楼彪伶俐些,驾车手段也高明,紧催辕马藏在马队里面,旋风般驰过去了,终是保得金莲母女平安。

不想丧门彪运气差些,从庄里驾起车,便和辕马怄气,使唤得别别扭扭的。勉勉强强跟着队伍走,对付至官道上,已落在最后。那边催马冲阵,都冲过去了,他那里却无论怎么鞭打,那马就是不肯向前,只是嘶鸣踢腾,死也不动。丧门彪无奈跳下车去牵缰绳,思量扯着马车跑,那马倒是向前了,却还是慢腾腾的,一步一停的。

几个被前队冲散的溃兵却向丧门彪围过来,有人高叫“车上必是金银,见者有份”。五七把刀剑铁尺,都朝丧门彪招呼下来,顿时血溅当场。

丧门彪心知此番难以脱身,不免咬碎钢牙,只图临死多赚几个,使开手中水火大棍,俱是不要命的打法,转瞬间被他砸翻了三五个。但自家身上,也被再戳出几个血洞,染得棉袍都黑红了半幅。

霍的有个土兵从背后偷袭过来,丧门彪的棍正在外门,不及擎回。他也不及过脑,脚下自然朝后一蹬,便使出“连环绝户脚”,那人惨叫一声,捂着下身委顿在地下,不住翻滚哀嚎。

丧门彪足下得逞,咧嘴一笑。却不及收足站稳,正遇迎面一柄刀劈过来,他足下无根,却被砸得跌坐在地。三五件兵器一齐落下来,他哪里还躲得开、架得住?

这群土兵乱刃戳倒丧门彪,便挨挨挤挤去车上抢“财宝”,发觉只载着些吃食杂物,无比失望。正咒骂时,鲁智深已引着数骑杀回来。这些衙役土兵一哄儿都逃散了。待到那几“彪”从地上去搀丧门彪时,他早已气绝。恼得鲁智深狂叫半晌,一腔怒火却向何处发泄?无奈就近寻个向阳处把他葬了,一行人打马上路。有诗来叹丧门彪,道是:

立身须知不可为,惯使阴招绝户贼。

伤害天理终有报,可叹回头岸已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杨志和玬儿,在雁门县外别了鲁智深一众,目送得他等绝尘而去了。因杨志在城门前杀军夺门,虽灭了活口,又能易容改扮,终是担心落在雁门县追兵手里。遂同玬儿各驾一辆车,离了官道,寻小路大宽转地绕行了五七天,才敢再寻官道走。

几个晚上,都借宿在农户家里,免不得多撒几把铜钿。金老儿在旁,只是拿眼逡着,并不做声。喊他吃便吃、发付去睡便睡,一日里说不上十个字。玬儿瞧科,在旁叽叽哇哇只顾讲,希冀引逗他开口,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日清早,杨志两口儿已梳洗了,寻主人家讨些干粮,再烧一罐肉菜羹,摆在桌上。杨志去敲金老儿的房门,喊他起身。半晌无人答应,杨志只得用力一撞,门便开了,冲进去,见金老儿直挺挺横在榻上,面色蜡黄、口唇无色。

有分教:凄苦半生为儿孙,柴扉土灶日浮沉。才得云开雾散去,羸老灯枯命催人。

毕竟金老儿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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