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曲解偈语潮信归,智深坐化脱轮回。
圆者朗月清风后,寂者空明独酌杯。
沐雨塞上忧边事,栉风寻莲终意遂。
无拘无束东天阔,敢爱敢恨武人随。
却说鲁智深斗拳赢了丧门彪,欣欣然在那里吃酒。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众人的眼光也异样、丧门彪的表情也异样。不免再回想刚才的招数,又在脑中拆解了一回。
他记武功招式,却比记吃食牢靠得多。一生经历过的大阵仗,招招式式,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每每斗罢,便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想,谁个招式高明、哪个回合精妙。想一次,修为便增一层。若非如此,一个武卒出身,又无师承门第,如何能晋身当世高手?
思想半晌,猛地想通丧门彪的“连环脚”,若非自己侧身,岂不……?念及此,不由暴怒:洒家半世光棍,此行千辛万苦,寻觅翠莲成亲。你这厮竟要伤洒家的命根子,绝洒家的子嗣,岂能容你活着?
鲁智深疯癫起来,拳脚下便要死人。此番揪起丧门彪,扯起钵盂大的铁拳举着,只要捶下去,丧门彪绝无生机。
总算这厮还交下了这几个死党,一见鲁智深发怒,刹那间跪了三个,向上去托鲁智深手臂;另两个更是搏命,合身扑在丧门彪头上、背上,撅着腚去替他挡拳。
鲁智深虽暴怒中,头脑却也尚存一丝清明,不欲伤及无辜。便大喝一声,双臂一拨,那几个都似草捆般,滚过一旁。鲁智深再拽拳要打,那几个爬回来倒是快,又都扑在丧门彪身上了。如此三四次,鲁智深的暴怒之气,却消散下去了。叹一声,对丧门彪戟指骂道:“不是看着几个人面皮,定取你这厮性命!”此正是: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逢危局盼友多。
狸猫九命因骨健,劝君平日浴袍泽。
鲁智深其人,性如烈火。然烈火秉性,来得急、褪得也快。扛过他暴怒那一盏茶的工夫,他那份狂躁,便自己泄去了。气呼呼回到酒瓮碎片堆旁,去寻陶片凹里的残酒喝,再不言语。
那几人这才觉出身上的痛,却才那一瞬,都使尽了气力,还被鲁智深推搡得满地翻滚。此时惊惧劲一过,竟都脱力了,瘫在地上喘息,也无人有气力开腔。整个监室,死一般的静。
连丧门彪在内,这六筹“彪子”,皆心内骇然:不说武艺精妙,只说这莽汉身上,怕不是有鬼怪般气力?几十个人近不得身,世上哪会有如此妖人?都钦服得五体投地。真个当下,都是五体投地哩。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丧门彪先定了喘息,爬将过来,伏在鲁智深脚前,捣蒜般磕头:“爷爷莫不是天将下凡,如此了得。小人猪油蒙了心,冒犯了您,的是该死!这条贱命,爷爷取走解恨便是,绝不敢争竞!”那边厢五个,也爬起身跪了行礼。
鲁智深心绪平复了,缓缓对丧门彪道:“洒家并不恼你斗拳,男人大丈夫,必得存些火性,洒家喜欢。恼的是,汝这厮不讲规矩,一味斗狠。习武者必得有武德、懂分寸,不可平白伤人。”众人皆称是。
鲁智深再道:“看你等身上,都有几分军旅功夫,却是为何?”
丧门彪答曰,“皆曾是小种经略麾下军卒,都被上官寻各样错处,褫夺了军籍,无钱还不得乡,结伴在渭州城街市里厮混。”
鲁智深奇道:“边军员额自来不足,朝廷于各地抓伕实边,兀自不够。如何还会裁撤在籍者?”
一旁门楼彪素来伶俐,多知掌故,遂插言道:“许久不开仗了,上官们迎来送往,俸禄才几贯钱?记功、升迁、调任都要钱,只能裁撤俺们,截留饷银呗。”
丧门彪怒道:“俺和大爷叙话,你这厮如何敢乱插嘴!却不是反失上下?”
军中、江湖,皆特别讲究尊卑有序、令出即行。丧门彪此举,是在鲁智深面前显示对其他几个的掌控力,争一些存身活命的砝码。鲁智深在军中、在江湖都淫浸十数年,岂能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也不去说破他。
丧门彪接着门楼彪的话脚,抱怨道:“渭州这边种经略,已是种家门里做官最年长者了,从‘小种’已熬成了‘老种’,年轻时的豪气早不见了。手下军官胡为,他只护短。还豢养许多江湖人,替他敛财。”
刚刚插嘴被训斥的门楼彪,嘴还是快:“最可恨的便是郑大官人开的赌馆,专门使诈术,骗俺们的钱!”丧门彪又要斥责他,鲁智深听得“郑大官人”四个字,心头一震,开口问道:“这个郑大官人家里,原来可是杀猪的?”见鲁智深问向门楼彪,丧门彪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门楼彪见鲁智深问向自己,异样觉得荣宠,得意地瞟了丧门彪一眼,赶忙回答智深的话:“爷爷真是神人下界,甚事都晓得。那郑大
官人的爹,就是原来状元桥下的郑屠,开个猪肉铺。号称‘镇关西’,恁地豪横,却在十余年前,被人当街打死。”
鲁智深故意问:“甚么人如此大胆,可偿命了?”引逗门楼彪的话。谁料这一问,后面的话,竟将鲁智深惊出一身冷汗。
门楼彪压低嗓音,神秘秘地叙述:“俺和郑大官人的贴身小厮自幼要好,他家里的事,无有不知的。”
丧门彪不忿,故意打压门楼彪:“别在大爷面前胡吹,那小厮就是个卖屁股的,能知道什么内情?”鲁智深关心此时,见丧门彪打断话头,回手便给丧门彪一个脖拐“闭了你鸟嘴!”
门楼彪再受鼓励,心头一喜,嘴里更加滔滔不绝。原来当年郑屠死时,其子郑绪年一十四岁。家门骤变,此子挺身接过肉铺生意,扛起门楣,也算是条汉子。且比之其夫,更有格局,倾尽家财攀附上种府和府尹两大靠山。得其萌荫,这郑绪杀牛放赌、把持诉讼,如此十余年,已成渭州城新的“镇关西”。
最近几年,郑绪重重贿赂现下的府尹崔鹤年,动用各色门路,寻访当年打死郑屠的鲁达,已得知那人五台山出家后上了梁山,现正在江南征剿方腊。郑绪已雇了刺客,下江南去了,尚未回转。
听及此,鲁智深呆住不语。心道:“惭愧,原来有这许多人要取洒家性命。林冲‘坐化’之策,实是高明!”
见鲁智深不语,那几个也不敢出声了,监室又静得怕人。只闻窗外北风呼啸声,一盏油灯闪着豆大的光,忽明忽暗地摇着。
未几,鲁智深忽然问起来:“你等因何被关进来,狱卒口称‘捋郑大官人虎须’,可是说的郑绪?”
六彪自关进来,便跟鲁智深争执,全忘记了自家处境。此刻被鲁智深一问,才想起身处的危局。丧门彪带着哭腔道:“昨日俺哥几个寻了几贯钱,酒后去郑家的赌场试试手气。却被庄家做局,输个罄尽。俺急欲翻本,便写了文书,借赌场十两花银,去押大小,又输了。想逃出来,却被那厮看场子的一顿暴打,又送进狱里来。来日堂上,定是再判我等入军营做苦役了。”
鲁智深奇道:“不是已经开革了你等军籍了吗?如何欠了债,反倒又能入营了?”
门楼彪又抢话:“爷爷不知他等阴损。开革俺,截下了饷银。吾等无钱还乡,只能在渭州城里厮混。郑绪赌场再引诱军汉参赌,输了钱财、背了债,府尹再判吾等回营服苦役。现下营里军校,大半都是负了赌债戴罪的,白当差、不关饷,还不敢逃去。赌场、州府、经略府这三家,如此勾连,吾等军汉只能困在边廷等死,他们大小官吏,都泼天般豪阔。”
鲁智深听了,大叫一声:“饿兵岂能上阵?狗贼们心里还有江山
吗?”愤恨得一掌将食盒拍得粉碎,又一脚踢灭了油灯碗。盘膝入定去了。那几个摸着黑,寻个角落去睡,都不敢出声。此正是:
军中贪腐最害民,直将国境付狄禽。
亿兆生灵涂炭去,黄白之物奠自身?
第二日,杨志午时提了食盒进到狱里来,告知鲁智深:已贿赂了当厅刘孔目,明日上堂,让他拿出令牌,以禁军公差的身份回话,自然当厅开释。
鲁智深却吩咐杨志:回去后买套车马,和玬儿俩载了金老,直接回东京,去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等待洒家。
杨志发急道:“你如何不与吾等同行?又想如何生事?”
鲁智深主意已定,对杨志道:“休问,只管按洒家吩咐做去便了。”杨志再问时,他闭口不语。
杨志深知鲁智深脾性,平日里不喜思考,大多时从谏如流。可一旦他要做甚事,下了决心,便是天王老子也劝不回了。牢狱中也不便多言,况且看他表情,已知劝也无用,他只得离去安排。
次日府尹升厅,先处置了几项钱粮公事,又问了个邻地纠纷。看看近午,当厅孔目叫:提审郑绪所告“六彪”欠债案,一头唤原告郑绪上厅,一头自狱中提“六彪”到厅上听审。鲁智深憋着算计,也延挨进六彪人堆里,混上前厅来。提人的是个老衙役,精神不济,呵斥着几人走,也没耐性核对。
这等没多大数目的欠债赌案,一年里怕不有个百十来桩?从没有些许脱卯处,衙里都惯了。原本此日逢大集市,家家都急着去赶趁买些杂物。除了当值站衙那八个,盍府衙连书办、押司,都溜出去采买吃酒去了。
上得堂来,鲁智深混在六彪堆儿里趴跪着,偷眼看去,见靠府尹桌案右手,立着个穿绸着缎的黄脸汉,阴森森一双死鱼眼,惯常斜着盯着人看。鲁智深思量:“这厮便该是郑绪了。”
再往大案正中看去,坐着个绿袍官员,耀武扬威的。按府尹品秩,该着红袍才是。
正疑惑哩,却见那绿袍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兀那贼汉们,府尹大老爷另有公务,已有判词,听本官向尔等宣读。”言罢之乎者也一番,读得是抑扬顿挫、韵动腔足。鲁智深及六彪,都是不识字的,哪听得懂判词艰涩拗口,是何意思,都愣怔在地上,作声不得。
却见那郑绪趾高气扬地,冲着地上跪着的七人道:“小生知道你等不读圣贤之书,听不懂判词。给你等解说一下。府尹大老爷判你等赔偿小生,损坏器物计四十三贯,欠债花银十两,利息五两,折算铜钱二十二贯。若有,当堂赔来。若无,判令去军营效力二年,拿军饷抵债。”一头解说,这厮心里一头爽快:随口便加进去不少花头,十
余贯钱款,谅几个不识字的莽夫,也听不出来。
鲁智深早存了杀心,一听郑绪开言,认准了正身,哪里耐烦答话,跳起来揪住郑绪,朝眼眶处只一拳下去,打翻在地。丢下一句话:“你这厮只值洒家一拳,生死由天。”
事发突兀,满公堂上下,都看呆了。只见鲁智深脚下生风,一眨眼功夫,八个衙役手里的水火棍,都被他劈手夺去,丢六根在六彪跟前,喝一声:“拿了跟洒家走,去砸了郑家赌场。”六彪忙不迭应了,各抄家什。
鲁智深一手掿一根水火棒,自顾自踢开府衙仪门,来至街上。府衙门口几个巡街的衙役见了,各持器械来拦,被他一棒一个都砸翻了。吆喝一声,让六彪跟着,便朝状元桥那边跑。
无人注意,杨志坐在一辆破旧马车上,看着这一切。见鲁智深冲出府衙,往状元桥去,杨志催起马车追上鲁智深,朝他喊一声“东门侯你!”鲁智深转头见是杨志,心知其意,答一声“省得了!”杨志纵马奔到这一众人前头,朝东门疾驰过去。
状元桥本就在州衙东面,二里来路眨眼便至。郑绪那座酒楼,竟是三层。一楼是生熟肉铺,还卖些馒头熟菜。二楼十来个雅间,酒馔精细。三楼便是赌坊,间壁成五七个阁子,猜牌押宝,各自赌法不同。当下,正有百十来个赌客,扰攘其内。
鲁智深也不开言,冲进酒楼径奔三楼冲上去。守门的打手刚来阻挡,被鲁智深将左手棒一挑,整个人飞进阁子里去,重重摔在赌桌上,砸得金银铜钿都飞起来,漫天都在飘着宝物,煞是令人艳羡。
鲁智深指挥六彪,去各个赌阁中搜捡赌资,谁有不从,水火棍伺候。几个敢出头的打手、荷官,都被鲁智深抢身过去,一棒一个打翻,都骨断筋伤的。
六彪梦里都盼着这一刻,喜从天降了,忙得脚都不沾地面,喝令赌客都剥去外衣,脱掉靴袜,连身上首饰都搜个干净。却没用得两三盏茶的功夫,每个人都挑皮裘绸袄,换下了身上旧衣,又拿剥下的衣袄结一个包袱,满当当装满金银,跑来问鲁智深。
都杀彪心细些,见鲁智深衣衫单薄,特特去寻了赌客身上剥下的狼皮裘、皮帽、皮裤、皮靴等,把来给鲁智深都穿戴了,毛烘烘的,正似熊罴一般。
鲁智深双手擎着双棍,对酒楼里人喊一声:“郑绪犯罪,合当散财。尔等今日所费金钱,都去朝他索要!”言罢领着六彪,拖了棍朝东门奔去。此正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状元桥下水汤汤。
关西早有豪杰镇,恶草重生锄再扬。
再说杨志,刚刚赶着破马车先至渭州东门,见门前一切如常,车
来人往的。三五个守门土兵,没精打采地绻在门楼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他便将车赶至城门且近,立住了,取个马料兜子,捧着喂。
忽而一骑奔过来,一个衙役冲过来,大叫:“府衙遭匪,上命关闭城门,休放跑贼人!”那几个土兵闻声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去关闭城门。
杨志防的便是闭城,见状忙一戳马肩,那马吃痛,不免嘶叫一声。杨志借机拉着马辔头便朝城门处跑,口中大叫着“马惊啦!马惊啦!”无巧不巧,刚好跑到两扇门板之间时,他拉停了马车。土兵推着两扇城门,也看不到门后情形。待觉得碰到阻遏,转过来看时,两片城门扇,将那辆破马车厢顶住,再合不拢了。
杨志装做一副害怕样儿,口里连连絮叨惊马,又弯腰打躬给兵丁赔不是,脚下却牢牢定着车轮,撑着城门板,不使其闭合得上。急得军兵乱叫乱骂,都来扯这辆破车,杨志也不发急,装作帮忙的样子,只是发横劲、使反力,那车就是推不开、扯不出,城门便闭不上。这几个军士脑筋不甚爽利,急切间竟没看出杨志弄鬼,只是急得跺脚。所谓“扮猪吃老虎”,杨志历尽磨难,早脱去燥气,遇事多在用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原本刘孔目在府衙大堂上,宣读判词,鲁智深暴起伤人后冲出去,把他丢在桌案后,瞠目结舌,吓得失禁。半晌,一个衙役早些醒过腔来,爬去看郑绪,被鲁智深一拳打歪了半边脸,血糊糊地昏在那里,尚存一息。那衙役又起身来看刘孔目,见他吓失了魂魄。摸胸抚背救了一回,他才回神。衙役提醒刘孔目道:“这几个乱赌棍闹了府衙,必是要逃出州城去。大人该速令四门关闭,再细细缉拿他等。”
刘孔目又思量几思量,才让这人去安排闭城缉拿。等那人踢起身畔几个衙役,去后槽备马,再分头去通知闭城,已经延宕了快半个时辰。若非举动如此迟缓,鲁智深等“闹衙”便逃出城去,自是无妨,“砸赌阁”却哪有这等余暇?
转回头再说东门前。杨志拿马车顶着城门,给鲁智深等保留逃生口。几个守门的虽鲁钝,慢慢也看明白了。一个土兵指着杨志喝道:“你这厮莫不是贼人同伙,故意阻挡闭城?”
杨志笑一笑道:“此时才想到这层,却不嫌晚?”随着话音,脚下施力,轻巧巧掠过这几个的身侧,拳打掌劈,都放倒了。
便在此时,鲁智深领着六彪,也转过街巷,奔至城门前。杨志挥手让鲁智深骑上报信衙役那匹马,又招呼六彪将各自背着的银钱包袱都丢到马车上,拽开城门,一伙儿齐齐涌出城去。杨志在前赶着马车,不疾不徐地跑,总让六彪跟得上。鲁智深骑马在最后压着阵,提防身后追兵。
五七里路后,转过一道山梁,只见玬儿候在那里,身边两辆双辕
马车,再有便是那四匹战马。
杨志拽住马车,招呼六彪将马卸下来,拿车厢里早备下的鞍韂远,结束停当了。他再去玬儿身边的双辕车上,卸一匹马下来,铺一块絮被在马背上,捆扎结实,再用皮条系个大扣,搭在马身右边。牵过来,跟转山飞等战马排在一处,共是七匹。
杨志道:“不知你等共是几人,少备了一匹马,这卸下来的无鞍马,可有人能骑?”门楼彪兴冲冲地跳过来,纵上马去驰骋一遭,一脸得色地叫嚷着:“咱从小跟着主家放马,有鞍无鞍,俱是一样”。
杨志又指挥着六彪,将抢来的金银捆扎成七个包袱。着他们各拴一个在腰上。杨志擎着最后一个,又塞进去几个大金锭,走到鲁智深近前,替他绑在腰上。
这半天都是杨志在张罗,鲁智深只坐在路旁一块石看,也不做声。杨志过来,他便起身任杨志摆布。
那边玬儿牵过踢雪乌骓来,把缰绳交给鲁智深,他便接着。又将鎏金镗递过来,他也接着。玬儿又回身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替他整理齐整了,拴在乌骓鞍后,嘱咐道:“大包裹内是路上给金莲姐姐买的皮裘,小包裹内是昨日给那女孩置办的冬衣杂物。若寻到她们,好生看顾。”
鲁智深只顾点头。六彪却都去抢战马,丧门彪抢到了转山飞,都杀彪抢到了玉狮子。都是懂马的,有幸骑乘宝马,自是欣喜非常。都在马上了,六彪看着鲁智深,等他发令。
谁料鲁智深却忽地跳下马来,几步奔到杨志跟前,伸右臂将杨志用力抱一下,开口只说出几个字:“活着,东京见”,便回身跳上马,一顿镫,扬尘奔去了。六彪策马跟着,霎时都不见了。
杨志握着玬儿的手,目送他们行得远了,才策动马车上路。无人注意,车厢里的金老儿,在车帘内看着鲁智深走远,流下两行清泪,口里喃喃絮叨些什么,谁听得清?此正是:
萍水相逢偶结缘,十年光景各流连。
相逢片刻即别离,天涯有约筝有弦?
却说鲁智深一行七骑,奔出十余里,遇到一处山坳。门楼彪对鲁智深道:“此处唤作‘鱼罾口’,两侧都是立陡山崖,只一条路通过去,里面一块平坦田地。三四年前咱曾在此庄户人家做短工,不知现在尚有人居住否?”
鲁智深翻一翻怪眼,训斥他道:“洒家带你们报了仇,劫了财,逃命的当口,还管什么鱼罾不鱼罾的,你这厮只顾鸹噪。”
丧门彪此刻却会意了,忙对鲁智深谏道:“好叫大爷得知,吾等闹衙劫财,反出州城,官府定会差人追来。吾等有马,料他追赶不及,但总被追杀着,终不是了处。此间地势诡异,若设一埋伏,杀退追兵,
让官兵梦里也怕,再不敢来,岂不快当?”
鲁智深听了,有些动心。然而看一看七人手里的家什,除了自己手中一柄鎏金镗,还算趁手,六彪都只有抢来的水火棍,哪能上阵?盘算半晌,还是作罢。挥挥手各人继续上路。
七人胯下虽都有马,但良莠不齐。三匹宝马固然神骏,另两匹战马也还堪用,没奈何还有两匹是挽马,只宜拉车负重,不擅奔跑。更何况那一匹无鞍的,门楼彪骑了十来里,屁股颠得火辣辣的,看看支撑不住。正天色晚下来,鲁智深只好寻个背风处,歇息露宿。此时,鲁智深才回想起丧门彪、门楼彪言语的意思,乃是提醒自己宿营、拒守,不免自责道“不听人言,报应当前”。一夜无话。
天刚放亮,门楼彪从地上跳起来,大叫着:“快起身,有马队声,朝这边来了。”鲁智深睡眼惺忪地问:“是从州城来的吗?”门楼彪奇道:“怪了,却是从东边来的,阻住咱们去路了。”鲁智深略想一想,喝一声:“快回鱼罾口,让他们过去。”一行动作迅速,一头整束马匹,一头毁灭野营痕迹,一盏茶功夫,已驰离宿处。没半个时辰,已至鱼罾口。鲁智深留门楼彪在山口外盯着,带着其余的奔到山峪尽头开阔处,忙将山石枝杈之类,堆积一丘,做成拒马丘,不使追兵纵马冲阵。
再命五彪将马匹寻个树林背阴处拴好,各人持了器械,都到拒马丘后两三丈处,列成一排。鲁智深持金镗居中站立,让五彪手持水火棍,雁翅般在他身后排列成两行,成一个“人”字。鲁智深吩咐道:“各人都随前排的人行动,手中棍至死不可停下。”众人知道生死关头,齐齐都喏一声。
须臾,门楼彪冲过来,喘息着报讯:“一队衙役都骑马,着两个都头带着,循马蹄印追进来了。”鲁智深问一声“可有弓手?”答曰“不曾见”。门楼彪又献宝般补上一句:“怕他等骑马冲起来,吾在谷口堆些树枝,放起一把火来,想必也能耽搁他们些时辰。”鲁智深点点头,让门楼彪去身后留给他的位置站下,也持着棍。
待敌之际,四周静寂得紧,只听得这七个人的鼻息之声,有匀净的,更有粗浊的,可见心绪都不相同。也只等待了小半炷香,有人觉得长如半日,有人觉得短若一瞬。临敌历练不同,所有感觉都不同。此正是:
天生英豪世间稀,凡人心性都相异。
百战余生通神至,应怜刀下众魂迷。
休论时辰长短,终究追兵至矣。只见两个都头,一人着红衣、一人着黑衣,各擎朴刀在前引着,身后的土兵都穿着褐色战袄,手里拿着刀棍铁尺等,日头一耀,亮闪闪的,自有一股威势。鱼罾口山谷狭长,想来都将马匹留在谷外了。
鲁智深看追来的是衙役土兵,并非军营厢军,心内一喜;于内未见弓弩手,心内二喜;尽皆下马,未留冲阵之人,心内三喜。有此三喜,此番遭遇之战,以少胜多,自忖不在话下。
正出神哩,只听一个都头擎刀指着鲁智深喊:“尔等形迹可疑,定是昨日在渭州城里闹衙劫掠的贼盗,赶快束手就擒,不致当下殒命!”
鲁智深上前一步举镗大叫着:“哪个是盗贼?谁敢来擒洒家?休看你等人多,在洒家眼里,都是草芥!”
那红衣都头见鲁智深手擎鎏金镗,已犯了朝廷“平民不得私用军器”的禁忌。又见他身后六个人,竟都手持官衙堂上的水火棍。心内笃定,这伙儿便是昨日人犯。又见鲁智深神色桀骜,心内忿恨,便擎着朴刀冲过来,兜头便砍。
鲁智深见他起手招式,知其技艺尚浅,如何放在心上。只是思量“擒贼擒王”,引逗另一个都头也来,一发料理了,才好了局。便作势和这红衣都头斗得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如何能妆得逼真?盖所谓“棋高一招,先机占尽”,何况鲁智深修为,岂止高出这红衣都头十招百招,自是予取予求。
那着黑的都头,见二人难分胜负,思量寻个便宜,便大宽转绕到鲁智深侧后,欲行偷袭。鲁智深偷眼见他过来,心喜其上钩,待黑衣近身十来步时,忽然臂上加力,一镗砸向红衣都头。先前红衣都头也格架了几镗,尽架得开,今见又来,仍举刀杆来格。谁知此一镗鲁智深用了真力,怕不重了四五倍?只一镗,他刀杆立折,镗头势力未衰,再扫到他肩头,砸得他半身骨催筋伤,倒地不起。
有道是“会者不忙”,鲁智深已算计好榫卯,砸伤红衣都头,一回身,正接着黑衣那厮,手上再不放松,一镗紧似一镗,只三两下便磕飞他手中朴刀,补一镗,那厮头上着了一下,血色迸溅,死在一旁。
然则鲁智深终究是人世练达上差些火候,不耐烦过脑。这两个都头,着红的那个磊落些,得土兵们爱戴;着黑的那厮品行猥琐,只顾以力压人,公愤不小。今土兵们见红衣都头着伤,竟有泼命来救者;见着黑的死了,更有暗自称快的。若智深杀掉红衣者,留下黑衣者,这伙儿土兵许就散去了。此番红衣者得命,土兵们都自愿归其麾下,受其驱遣,反倒更有战力了。此正是:
人群聚团共求生,恩义乃是心间秤。
戬高团团同赴难,砣低攘攘散冽风。
原本鲁智深思量“擒贼擒王”,除了两个都头,众土兵群龙无首,可一鼓溃之。谁料着红的那个都头只是着伤,存了性命。他在土兵中还颇有威望,几声嘶喊下,百十来个土兵竟挤成一团,发声喊便朝这边七人队列冲过来,各举兵器来乱战。
无奈鲁智深退后几步,据住“雁翅阵”中央,挥起鎏金镗,只将冲过来的土兵拨向两旁。智深力大,一磕一碰,土兵们往往拿不住兵刃,脚下也踉跄了。待他们沿着“两翅”向后跌跌撞撞冲过去时,早有一柄水火棍候在那里,一棍一个,便砸翻在地了。
智深嘴里吆喝着,指挥六彪且战且朝后推,好让出空地,容纳新砸倒的土兵,不致堆做一处。六彪这几个,都是惯常动手的,一棍之下,着者没一个时辰,挣扎不起。
土兵那边,人相挨挤,后面的看不见战阵状况,次第冲过去便是。待都冲过一次,百来个人便都横在地上了。
那红衣都头躺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对面,只瞧得见几十个土兵屁股,他只顾叫嚷,鼓动土兵冲上去拿人,待到眼前清净时,却看见那件金灿灿的镗尖,横在眼前。
这都头也算硬气,心知此阵已输,嘴上并不求饶,斜着眼瞪着鲁智深,胸膛兀自一鼓一鼓的。
鲁智深靠着雁翅阵,把冲过来拿人的土兵都打翻了。心知此等阵势,颇利于据守,记在心下。现在看着镗下的红衣都头,见其还像个好汉,手中镗踌躇几下,终究没有刺下去。却去那着黑的都头身边,掏摸出他的衙苻令牌等物,揣在自家怀里。
刚刚打斗时,还有几个土兵未敢冲阵,转身逃去,六彪散开追过去,也都砸倒了。
鲁智深吩咐六彪,去牵了树林里的坐骑,都到谷口。再去土兵们骑来的战马堆里,拣好的挑出十来匹。自此,此七人每人三匹马,轮换骑乘。劫来的财物、土兵们随身的饮水、干粮,还有各人挑选的军器、战马的饲料,都由战马轮流驮着。
六彪还各去寻个着伤土兵,夺了其衙牌揣了。都停当了,丧门彪挥棒打散了剩余马匹,赶得遍野都是。七人上马,道一声“呱噪”,扬长而去。留下鱼罾口一众,慢慢地将息回衙不提。正是:
闹衙散赌聚强梁,再惩渭州害民狼。
结阵初试貔貅力,日后七星镇岱冈。
一人三马,轮流骑乘,已是最豪阔的配置,一日夜能驰出四五百里路去。不三四日,已到渭南县境。朝北便是去太原、雁门、延安府的路。继续朝东,便可取道华州,南下去汴梁。
鲁智深乘在踢雪乌骓上,背后着绳索牵着玉狮子和转山风。六彪结成马队在后随着。都东张西望地,贪看这边的绿树青山,便在雪后仍存绿意,渭州那边如何见得?
鲁智深点首叫过门楼彪,和他商议心中踌躇。这一路上他和都门彪相交日近,俨然有个军师也似。寻莲之事,也曾跟他提起过。此刻鲁智深难为的,是此一番故地重游,已近年终,金翠莲仍是杳无消息。
智深心里,十万分地不认命。然四顾皆是莽莽,却去哪厢寻找?
门楼彪和智深混得熟了,说话渐少顾忌,却拿少年时放羊找羊做比方,说道:“母羊散群,胆量又小,只敢在熟识的地方躲。今奶奶被赶出来,又带个娇儿,都是没脚的蟹,如何走得远?又如何敢走得远?定是哪个她待过的,或是爷爷待过的处所!”
鲁智深觉得此言有些道理,再回想何处尚未寻得?忽而一拍门楼彪肩头,竟把他打落马下:“着啊,五台山文殊院洒家落发那里,或许真有跟脚!”说得门楼彪跌坐地下,揉着肩头笑。
鲁智深脾性,想通了立刻便去做。遂呼啸一声,纵马驰骋起来,不奔到五台寺院文殊院山门前,他是不会停歇的。
话休絮烦,待到这二十来匹战马围住五台山文殊院寺门时,却把看寺的门子吓得扫帚也拿不住了。
此时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早已圆寂。现由另一位“智圆”和尚做方丈,他却一心修炼,不问俗事。寺院里杂事,是位早年间来挂单的禅和子,名唤景嗔的老和尚,十来年熬得这个职位。他不思禅法,只愿尘红,便似做官敛财之人,全心使力地张罗着。
今见门子来报,“山门外一群马帮私贩,要来布施”,把个景嗔和尚弄得心里又怕又贪的。遂唤了十来个杂役护着,来山门外见客。谁料想他一见鲁智深,却吓得大叫一声,往后扑地倒了。
有分教,因缘奇幻运相逢,昔年因果再续更。种得瓜豆总有报,善恶大致能分明。
欲知景嗔和尚面见鲁智深,做甚的鬼魅事体,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