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进山近四十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足十人,只有七个。
这仅剩的七个人,开始接受系统的训练。这一批有剩的,其他的批次也有,一共十个批次,合在一起不足百人,这余下的人,又开始斗蛊似的吞噬、厮杀、存活。
他们在兵器的械斗之间,在纷飞的弹药之间飞速磨练,他们要从血肉之躯长成一把可供人驱使的刀,或者剑,随便什么,只要能杀人就行。
这是一片小型的动物世界,却只会比动物的世界更加狡诈。在这弱肉强食、随时有覆灭之虞的地方,只有一个法则,这是铁律——那就是活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活下来啊,活下来啊。一定要活下来啊。
每一天,都有人在心底这样期盼着,哪怕他们现在濒临绝望、哪怕永远身在黑暗,可还是有人想活下来。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这些孩子中小的十三,大的最多十五。九号那时候,就是属于年龄最小的那一茬。
她也侥幸活了下来。这个时候的她,又是苍白、瘦削的,她还是没有留头发,只有一层青青的头皮和短短的发茬。
她总是面无表情且沉默的。她永远独行,永远不与人结伴。
只是有个人老来招惹她。
那是个姑娘,就是当年那个拥有黑色头发、给过她饴糖,后来成为了新的八号的那个姑娘。她也没有死,她也活了下来。
只是她的弟弟死了。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哭,也不再懵懂,她迅速的适应着这里的生存法则。她,应该说八号了,她变得强大、悍勇,也带着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蛮横。
八号很野性,也蛮不讲理。幸而八号也不喜欢惹麻烦,只是经常招惹九号,却从来没有与九号正面较量过。
现在一共还剩下六个人,这六个人,保持着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熬到现在的人都是人精,谁也不想处于被动,谁也不想率先打破这个平衡。于是六个人干脆暂时偃旗息鼓,省的自己死了给其他人腾了位置。
老罗向来只要最好的一个。
他们争斗的这些年,就是想成为那个最好的一个,从而活下来。对孤岛上的实验基地的人来说,只有“蛊王”才有机会活下来,其他的人都可以成为蛊王的养料。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老罗一口气挑了好几个人。或许是这些人已经初步具备价值,由不得他浪费了,所以他最后挑了四个人出来。
两男两女。除了八号和九号,还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十三岁的男孩,九号不知道他们的编号。
再次见到老罗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他衰老得厉害,站在那儿像只有一具骨架,要死了一样。
他还是被一群白衣服簇拥着,好像还是中心的位置,但九号隐隐发现,已经有了两个年轻人和他并肩而立了。看来这几年,老罗被分了不少的权柄。
这不关九号的事,她也只是有这个念头而已。所以她在看了那群人一眼之后,又微微低垂了眼睛,一副安静的模样。
老罗的目光掠过她,在他们这四个人中间扫了一圈,他挑了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你,出来。”
那个十五岁的男孩不露欣喜,沉稳的走了过去。他长得比老罗还要高上那么一点,于是他也学着九号的模样,低顺着眉眼。
老罗是在左挑右捡之后,才差强人意的选了他。他垮着眉毛眼睛,敷衍的说了句,“不错。”
九号装木头人。只听到有人问,“那剩下这些?”
老罗:“不是他们也要吗?刚好,这些人算是养熟了,能办事儿了。”
那个人挑剔的扫了扫九号他们一眼,“是不是还太小了点?趁手吗?”
“呦。”老罗阴阳怪气道,“还是一副慈悲心肠。”
他吊着眼角,显出乖戾的样子。他这副样子在这几年应该出现得比较多,面庞已经隐约有了痕迹:“这些人早晚要死,早用是赚了,你愿意做那些赔本的买卖,就搁置着吧。”
老罗的威信显然是大不如以前了,与他对话那人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谁,这些年一点进展都没有。要说赔本的买卖,谁又有你赔得多呢?”
说完,他还乜了老罗一眼。
老罗的面皮子直抽抽,他的眼中满是狠厉,“你他妈的一个算账的,敢跟我这么说话!”
那人也毫不客气,笑了声,“算账的,也是给那位算账的。怎么?看你那眼神,你不会还想在这里把我给杀了吧?你以为这里还是你的一言堂?这里的名字,早就改了。”
旁边的那些白衣服没有劝阻的意思,只是有那么一两个,隐隐皱起了眉。
与老罗并肩站立的那个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很温文的样子,他轻轻搀了老罗一把,劝道:“老师,算了。别生气。”
他没有否认的意思。
那意思就是,也确实如那个人所说,这些年因为老罗的实验没有进展,他在某位大人物的面前已经少了点作用,于是那位大人物又扶持了一批新的人进入实验基地,想要取代老罗。
在余光中,九号看到她旁边站立的八号的手臂忽然放松了一点。这种状态,好像是因为她在高兴吗?是了,她的弟弟死了,在老罗将那些残次品全部推出去的时候,她的弟弟就死了。
八号是恨着老罗的。现下见了他一时落难,她当然高兴了。
九号低敛眉眼,忽然觉得这个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天真。但她总是沉默,也总是不动声色的。
年岁长开的这些年,她就已经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剩下的已经不重要了,左右与他们这些人没有干系。她、八号和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子,第一次坐上直升飞机,出了这座孤岛。
她好像逃离了。她终于离开了这座海上的孤岛。
这是九号在很久之后,第一次出去。
她第一次见到了外面的天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也不再只是站在孤岛间的山林里看月亮和感受风了。她能看到不一样的、更广阔的夜幕,她看到了斑斓的光影和极光,也看到了更大的月亮。
可是她却忽然有一种感觉,月亮离她更远了。
就像她以为她是自由的。其实不是,她还是被老罗控制的。她的心,还是被关在孤岛上的实验基地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
她从来没有长大过。她的心智,还停留在原地。
因为药物,或者说是九号接触不到正常的生活。在这些年间,她已经被彻底扭曲了。她作为野兽已经太久了,习惯了独行与杀戮,骤然离开山林,她已经和那些“正常”脱节了。
哪怕她逃出去了,她也没有外面的身份。她的存在,永远是依附着黑暗里的那座孤岛,那间实验基地,甚至是依附着老罗的。
她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暗中。
外面的光照不进肮脏的下水道,而她,好像也永远只能在缝隙中窥视那满是阳光的、属于正常人的天地。
九号说不上羡慕,也说不上不羡慕。她已经麻木了,这样活着也算是活着,只是在有些时候,她会格外想要自由。
自由,属于自己真正的自由。
如果不靠别人的施舍,她能走的只有一条路,是通往死亡的道路——只要她舍得自己的这条命,天涯海角,她就能拥有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片刻的自由。
她怕死。所以她苟且在阴沟里。
只是九号低估了自由,也高看了生死。
而这些痛苦的往事,好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却还被人翻了出来,被人查阅着她最黑暗的时光——
九号抿着唇。
所以说她是个疯子,竟然觉得“痛苦”有时候是个好东西。
也或许吧,或许她真的已经被麻痹了,就好像只要经历了这份痛苦,后面的就再也没有苦难了。
真是天真啊。真是天真啊。
连九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呢,这样不切实际。
九号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乌压压的,不知道有多深沉。
她那些痛苦的记忆被人翻阅了出来,所以她看着八号在她的眼前抽条,渐渐长成了那个她更为熟悉的模样。
黑暗便在她的眼前渐渐淡去,变成了灰色。雾霾似的蒙蒙,整个世界都虚化了。
她看得清,只是看不真切。
“唰!”
破风声,是熟悉的刀割破风的声音。
九号回首。
那似是一卷缓缓晕开的水墨。有人白衣乌发,握着把雪亮的刀斩破了虚空,那一瞬的凌厉,刀锋上的寒意,要割破人的眼睛了。
那是她自己。那也是一个九号。
水墨缓缓融在水中,晕染了浅浅的黑与淡淡的白,遮蔽着人的视线,再也看不清了。
只是有一人,仿佛永远站在她的记忆里,一袭红衣,烈得如火。那是八号,她缓缓回过头来,她飘袂的红裙像一只热烈的蝶,轻轻的振翅,翩然的要落在她的刀上。
九号竟看得清她的眼睛——无比的熟悉,无比令人憎恨……也无比,令她怀念啊。
九号平静的面目骤然碎裂,整个人眉眼都带上了癫狂的意味,她笑起来,“哈哈哈哈——”
真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这张脸了;这双眼睛,也太久太久没有望向过她了。
她整个人动了起来,向前奔袭而去。幻境中,九号唤出了自己最惯用的那把刀。那个白衣的‘九号’用的那把刀。
“去死吧。”九号说着。
她的这句话是轻轻的,像是没有分量,却裹挟着巨大的力道。于是这片幻境竟然出现些微的扭曲,是从她握的那把刀的刀尖上裂开的,就一如同蒙昧的混沌,初分天地那般的扭曲、碎裂。
她挥刀,无形的飓风直冲无边的浅灰淡白,幻境,总是没有边界的。她眉目冷肃,就要斩掉这个人的头颅。
“铿锵!”短兵相接,乍然的火光噌亮,一时之间硝烟与杀气四起,死死包裹住九号和与她敌对的红衣女人。
石火电光中,九号看清这人瞳孔一片木然,再不见曾经的嚣张,她心下一窒,整个人眼眸一缩。她没出第二式,整个人踉跄一退——
她喃喃道:“是了,幻境。”
她抬眸,眼神清明,却又有些复杂:“幻境。”
她面无表情挥刀,霎时间,无形的飓风一如当年,自她周身直上万里之遥,她一刀,破了幻境。
九号并没有睁眼,而是继续放任自己沉在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