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入鬼猿林,九号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太过安静了。
“好静啊小姐,”小苹果皱眉道,“怎么连虫吟鸟叫都没有?”
她趴在九号的背上,看着她汗涔涔的脖颈,与偶然一侧青白的面庞,忍不住心里发涩,便用巾帕为九号拭去了汗水。
九号觉得呼吸都有些发痛,她看着周围。
边缘的那些林木长得很纤细,只碗口粗。青色的树皮布满了波纹似的褶皱,间或生了些黑色的斑点,原来是不知被什么给钻空了,裸露出里头棕色的皮肉。
鬼猿木的青叶向来不丰,更显得那些枝丫张牙舞爪,像幽灵一般乖戾。
石头说,这里以前生活着一群四耳猿猴,但在鬼猿木枯败后便纷纷离开,另寻别处了。
但也不该这样安静啊。可也无法了。
九号已然力竭,再分不出心神去多思。
小苹果从九号背上滑了下来,她一瘸一拐,搀着面色惨白、差点跪下的九号向林中偏西的方向而去。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就这般相互依偎着,朝她们心中以为的那个可以逃命的地方走去。
“一、二……有四棵树,是这里了……”小苹果也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她推着九号到第二棵鬼猿木的前面。这几棵树几近老死,杂草便在它们周边生了根,汲取它们所剩不多的养分。
就连石头所说的那些生在树根处的白斑,不用她们细看,已然爬满了整株鬼猿木。这些白斑铜钱的大小,密密捱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小苹果扒开一点荒草,发现草后确实是有一个小洞。见她想爬进去看,九号便匀了一缕白焰给她照明,小苹果大惊失色,急忙把白焰捂住怀中。
她压低声音,含糊的对九号说:“太亮了,小心被他们发现。”
九号便将白焰掐灭了。
不过刚刚那一会儿,足够小苹果看清,树洞里真有一条小道。她连忙缩出来冲着九号说,“真的有小道,小姐你先下去!”
九号也不多说,团缩着身子就往树洞里钻。小苹果跟在她身后,掩饰了她们来过的痕迹,又将杂草拨了拨,显得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九号进入树洞后,眼前便彻底暗了下来。
树洞直通九曲十八弯的地底,看不见,也不知有什么。她匀了一缕分得极细的白焰出来,不过堪堪照明个大概,洞中还是很昏暗。
逼仄、狭隘、只有前方的黑暗与幽闭的恐惧。蒙蒙昧昧的火光,倒是这不见底的地洞中唯一的明亮。
九号身处这厚重的土地中,只觉得阴冷又潮湿。
这片鬼猿林不知溶解了多少血肉与尸骨,她鼻翼里充斥着那股浅淡的土腥味与绵长的青草香。手上不知摸进来的时候沾了些什么,黏黏糊糊,怪恶心的。
小苹果显然也摸到了,她在黑暗中龇牙咧嘴的,一颗红珠在齿舌之间打滚。却悄悄地,没有太大的响动出来。
两人一同动作,将手上的粘黏尽数揩在了她们头顶的土上。簌簌的泥土被她们擦下来,落了她们满身。
小苹果轻笑了一声,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呼吸声近在耳畔。
树洞中,她们就伴着彼此那隐约的心跳前行。
想到方才九号那惨白的脸蛋,小苹果吐出红珠,拉住九号的衣衫让她停了下来,“小姐,到了地洞里将红珠吐出来,停下喝点水吧。”
说罢,她悉悉索索的从衣襟中取出小纳宝袋,取出了之前她们装水的囊袋,趁着那将明未明的白焰微光,她摸索着递给了九号。
九号吐出红珠,伸手接过。
她的手碰到了小苹果的手,像块冰似的凉沁。她想问她的手怎么这么冷,可是她是个喑人,发不出声,在如此昏暗的地洞中,小苹果又未必看得清她在比划些什么。
她又多匀了几缕白焰进浮现在她们周边的那团火中。
于是地洞中的一切渐渐明朗了起来——她看到,那些森然的白骨四分五裂在泥土之中,草木根系的脉络交缠得比丝网还要细密,破碎而尖锐的石子嵌在泥中,九号这才发现,小苹果的脸上也有几道很浅很薄,只有一丝的血痕,显然是被什么不小心划伤了。
难怪九号没嗅到血腥气。
她想摸小苹果的脸,却发现自己也是满手的泥污。她缩回手,撕了片还算干净的袖口润了水,给小苹果擦脸上的血。
白焰颤颤巍巍的,悬在小苹果的周身,替她暖着身子。
小苹果自己接过了那片纯白的布料,在脸上胡乱的擦了擦,还小声的催促九号喝水。
九号还是用白焰烫过了囊袋中的水才入口。她只喝了几口,便又将其给了小苹果。
小苹果懵懵懂懂的,也学着她的样子浅尝辄止,便将水袋收回。
喝了水,肚中的饥饿愈发难捱了,小苹果伸手压了压肚子,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那烧心般的难受。
九号见状,便从她腰间那蟾绿色的小包中取出那些馕饼,再一人一半的分食。
亮堂的白焰又渐渐黯淡下去,九号怕这火光引来地底的精怪,却还是留了两缕浅淡的白焰,一人一团。
这样的宁静与温馨,让小苹果有一种已经逃离危险的感觉。她默默啃着馕饼,突然提起了那个帮她们引开追兵的人:“小姐,你信他的话吗?”
九号顿了下。她知道小苹果说的是石头,她比着手势,回应着:“不可尽信。”
小苹果哦了声,“那你会帮他杀王澄明吗?”
九号半真半假的点了点头。
或许,他会自己等不及,亲手除掉王澄明也说不定。
她沉默的吃着馕饼,复盘刚才的经过。她疑心重,总是觉得这件事太过巧合。
如果不是石头莫名其妙的找到了她们,她们或许还不知道外面有追兵。如果不是石头告诉她们籍吾心已死和寒氏的旧闻,或许她们还会回东乡府。
而只有一开始,石头对她们怀抱的恶意是不掺假的。这样一个人,他说的话真的可信吗?
反正九号是不信的,她从来不信任何人。
可虽然不信,她也听从石头的指引来了这处地洞。
至于应下的那个诺,若石头有关籍吾心的那些话属实,她势必已经站在了整个王家的对立面。
王家一定会不遗余力的除掉她。
她不想死,就一定会与王家人对上。反正杀谁不是杀,多一个王澄明怎么了?顺手的事。
二人吃完干硬的馕饼,九号摸着小苹果的手,发现暖和了,便又摸索着向前。
越向里,泥土就越潮湿。到后面,她们稍微贴在土上一会儿,湿润的水汽便要浸透她们的衣裳了。
九号不得不用白焰包裹住两人。
倏然间,九号觉得脸颊一片刺痛,她的意识在这时候已有些昏沉了。她微微侧目,只见前方的地洞之中嵌满了锋利的碎石,仿若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
这一小段的路程尤为逼仄,只能供她们攀爬,而不能佝偻。
九号忽然解开了自己身上披的灰袍,铺垫在碎石上。小苹果不明所以,想要探头,却被九号的身形遮掩得很严实,她看不到前方。
只是在她爬过去时,触碰到,也看到密密麻麻的碎石,她便知九号这样做的缘故了。她过去之后,将有些破烂的灰袍收入纳宝袋中,重新拿了件新的披风出来。
那是王东君在府中常用的一条,雀羽金线,极其奢靡。她就在九号的背后,为九号披上了这条披风。
二人一路再向前,不知在地洞中爬了多久,膝盖简直要跪碎了似的。
甚至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两人都是凭着一口气在撑着。
小苹果觉得她的精神有些恍惚了。
她看前方的九号时,竟然发现她的身影有好几个,在重叠,在恍惚。她摇了摇头,咬着嘴里的血肉强迫自己清明。
渐渐的,前方竟出现了淡淡的绿光。那些微的光青莹得像柔嫩的草色,又在这幽暗深邃的地洞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小苹果发觉自己呼出的气息热得她发烫,她快晕了。为了不让九号担心,她还是很小声地、仿若无事的说着话,“那是什么?”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九号沿着那诡异的绿光爬过去,只发现周围正逐渐变得开阔,那原先仅能供一个小孩儿、还得缩着缩着向前的地洞渐渐变大了。
随着那淡淡的绿光越来越浓郁,九号看到了一个蚕蛹。
那并不是真正的蚕蛹,只是模样很像。她透过了些间隙才发现,那是由树根的脉络一圈一圈的盘旋,形成的一个成人大小的蚕蛹的包裹而已。而在那细密的脉络之中,悬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
难道上面那片将枯未枯的鬼猿木,是因为这颗发光的绿珠才失去了生机吗?
小苹果探头看了看,又悄悄贴在了九号的肩膀说,“是宝贝哎。”
九号侧目看了看小苹果,她将手贴在小苹果的额头,很烫。
小苹果吃了惊。她慌忙将头撇开,一边说:“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热。”
这种话是骗傻子的话,九号不蠢,她抓着小苹果的手,白色的火焰——不,那已经不是火焰了,是一股流动的、极为菁纯的散发着银光的液体,从她手腕间盘旋了出来,一直消散在二人相握的手中。
小苹果觉得凉凉的,很舒服。
她还想说话,但她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慢慢倒在了九号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