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密山,树影斑驳连成了一片暗淡。无泪并不知道窗外这个端着茶盏出神的男人在想些什么,但他阴郁的表情显示出那是不希望被人察觉的事情。
这个把自己捡回来的男人,不但会煮饭做菜,还懂得配药疗伤。他能轻而易举地从瀑布的悬崖上把自己救下来,说明他的轻功相当好,应该是位高手。他独自隐居于此,或因有着一段曲折的经历吧。
男人回过神来,将盏中的水饮尽,转身走回来。
无泪等了半天,不见他进来,便起身将门打开。门边倚墙而坐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垂目。无泪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点了下头,轻轻将房门掩上。这个男人和师傅是一样的习惯,和衣倚墙而睡,只是一个坐在屋里,一个坐在门外。
夜半时分,一种强烈的混乱恐怖气息使无泪从疲惫的睡梦中警醒过来。她坐起身,眼睛适应了黑暗,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形迹。她闭上双眼平静地呼吸,感觉似乎有一团浓重的阴暗笼罩在门外,像是一种低沉的蛊惑,散发着迷乱。她下床走到门前,越靠近就越感到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唰地一下将门打开。
门外的男人正环抱双臂,紧紧蜷缩着,他脸上线条流动,冷汗淋漓。他抬起目光,看了无泪一眼,眸中是一片死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么强烈的——幻觉?男人坐直了身体,松开手臂,用一只手蒙住半张脸,自言自语道:“好久不见了……”
无泪走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的男人面前,拂开他蒙住脸的手,用额头贴上他的前额。男人怔大了眼睛,颤栗的内心瞬间静止下来。
确定他没有发烧后,无泪安心地笑了笑,示意他进到屋里去。无泪心想:在深山密谷这种容易有荒灵出没的地方,露宿屋外可能很容易梦魇,在屋子里应该好一点儿吧。
男人摇了摇头,起身朝山林走去。无泪吹着夜风,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伤口明明开始愈合了,怎么反而比先前更痛了呢……
瀑布冰冷的水流不停冲刷着男人的身体,也荡涤着他的内心,披散的长发在流水中直直垂下,再无飘散的余力。
初冬之夜,绯色不祥的月亮悬在悠泽的天上,将湖水映得殷红。令人窒息的腥风,不断蔓延的血雾,恐惧、混乱,紧绷的神经被拉断,身体僵硬如尸,无望逃离。锦衣划破,鲜血涌出,却感觉不到痛楚。少年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把披着血色罗绮的妖惑魔剑,闪着寒光的笑魇迎面直扑过来……
邹冰恕猛地睁开眼睛,才从梦中活过来。然而视线依旧模糊,久违的泪水从邹家少主人的眼角滑落。这是一场噩梦?还是尘封已久的现实。
黎明时的光亮透进林中的石屋,屋外的景致也渐渐变得明朗。
一直坐在那里看着门口的无泪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想了很多事情:云雾姬是什么人?昨夜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会派杀手追杀一个死人……那位姐姐也不像是一个杀手,因为没有杀手会用那么费时费力的方法捕杀猎物。
消失了五年的阴魂,刚一出现就被狩猎的可能——况且悦原距离明海那么远。
事情如果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就只可能和师傅有关,如此一来,自己呆在他身边就会成为负担。而且,这是否意味着师傅并不是完全自由,他并不是想去哪里就可以随心所欲,而是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他同意带自己去明海,是想暂时逃离这些麻烦么?就算如此,他也会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场,以及应该做什么。他不喜欢背上包袱,想来会选择直面解决,既然已经有人找上门来,只好认为是时机已到,而对他的事一无所知的自己,往后只能是个大麻烦。
师傅也有许多不得已吧,如果自己就此消失掉,他会轻松一点吧,他顶多会以为自己用这种方法骗他将自己从幽兰谷带出来,生气一下也就没事了。就算他回去发现幽兰谷不见了,也会很快找到新的地方过自在的生活吧。如果他想要云游四方,一个人也更方便……
无泪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执意很可笑,其实看到幽兰谷消失,会很感伤的人或许只有自己。自己一定是觉得害怕,如果没有了幽兰谷,也就没有留在师傅身边的理由,不知该如何在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才会想出这么个办法维持牵绊。
说到底,这终究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且还是谎言。所以,在自己成为包袱而使师傅为难之前,能有这么个机会退场,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又或许,自己只是害怕受到牵连,还找出这么美丽的借口为自己辩解也说不一定。
对了,如果云雾姬那边跟师傅说:你的那个跟班已经被收拾掉了。师傅会怎样呢?他会不会感到很恼火,然后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解决了?若是这样也不错。倘若自己能像这样被他记住,无可否认也是件相当令人高兴的事情,虽然他可能会有一点儿内疚——也没太大关系吧。
一直被人害,又一直被人所救,命运的丝线一直在刀刃上游走,却始终舍不得切断,所以在死之前都要好好活着,否则岂不辜负了上天的美意?况且,还有“释天阁的星见”……有在幽兰谷四年的时光,足够活一辈子了!
这次救了自己的这个男人,感觉上很阴郁,总是冷峻的表情,仿佛被一种很深的痛苦浸透了整个灵魂。这一回,自己会在他身边呆多久呢?虽然这里不容易被人发现,但是自己又一次成了“已死之人”,必须尽快离开。
用不着回明海,自己应该可以找一个平和的村庄过安静的生活——或者还是流浪比较好,因为自己好像被诅咒了似的,总能遇上要命的事情,还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比较好。
以前听说钥野有一个飞鸟聚集的湖泊,叫南木林雪,人迹罕至,去那里应该不错。尽管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能不能到达都是个问题。
无法回报任何人,不确定被需要,不敢了解,也不能让人了解,无力改变的自己,还能做什么呢?种一朵花,爱一棵树,救一只鸟,听一阵风声……至少现在,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晨曦中由远而近的身影,漆黑的湿发垂在身后,水滴从衣衫上渗落下来,男人的脸轮廓分明,苍白而坚毅。无泪站起来,拿过布巾,走到门口,将布巾放到男人头上,发现他比东方胤好像还高一点儿。
男人看到的并非一张战战兢兢或者忧心忡忡的脸,而是柔和有如甘露般的温馨。他扯下头上的布巾攥在手里,伸手摘下无泪头上的发簪,转身在石墙上刻下三个字:邹冰忍。
刻完之后,男人面对着墙壁,久久没有回头,直到手里的发簪被抽走,他才转过脸,只见无泪在他面前重新把头发绾好,用水漾的瞳仁看看墙上的字,又看看他的脸,然后点头笑了。
十年,他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对自己笑。倘若无知者无畏、无罪,知之而退,又如何能怪罪?
无泪拽了一下他手上的布巾,要他把头发擦干。他松了一口气,也罢,在她惊恐愤恨地逃离之前,自己已经上路了吧。
无泪看着他,突然感到很安心,随即意识便抽离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邹冰忍扶住无泪,发现她是睡着了,才放心地将她抱到床上睡好。看着她的睡颜,他此刻感觉:人,还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