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密山云峰下,九曲瀑布正飘雪拖练、碎玉摧冰。
东方地平线上刚露出第一抹光亮,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男子就来到瀑布水流之下,准备照例作沐浴和冥想,却意外发现瀑布旁边的树枝上担着水色的绸绢,一只苍白的手臂于旁侧垂下。
女人?恐怕是尸体吧。不管怎样,先移下来再说。他脚底生风,飞身踏上峭壁,正要将那具冰冷的躯体抬起时,女子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先是一惊,然后连忙道:“你被枝条缠住了,不要动,我这就抱你下去。”
她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感觉身上有点痛,而且到处都湿湿的。
他的手臂穿过枝条轻柔地将她抱起,然而她的血还是顺着枝叶和划破的绸绢滴落到水中。他脚踏轻云,稳稳移至平地,慢慢将她放下。她看到瀑布、折断的树枝。她努力回想,有些事情逐渐清晰,有些事情却愈加模糊。他的手臂被树枝划破,渗出了血,他看着她的神情有些焦虑。
她动了动,感觉骨头应该没有断。他看到她能活动,稍稍松了口气。
他问她:“你一个人吗?”
他问:“你是?”
他说:“你……”
他好像察觉到什么,又好像没有。他只能沉默,选择等待。
她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并用手势示意自己听不见,一时间,她忘了使用语言。
他释然,表情是怜惜,没有更多言语,他抱着她朝山林深处走去。
林中隐密的石屋,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他打开屋内的两个木箱,取出一些物品,示意她可以使用,随即关门出去。
她慢慢地把身上擦干,在流血的地方上了药,费力地缠上纱布,换上他宽大的干衣服。
她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把他拉进屋里,用仍在颤抖的双手将他手臂上的伤包好。她没有抬头,所以他无法拒绝。这种充满温情的气氛让他感觉极不适应,却很安逸。
茶庄大院的厅堂内,气氛诡异。坐在当中的空夜神色凝重,两边对坐的东方胤和邹冰恕目光交错,各有所思。三人都端着茶杯,却意不在饮。终于,空夜放下手中的茶盏,沉重地开口道:“我就直说了吧——邹冰刃回到悦原了。”
闻此一言,东方胤见邹冰恕的反应平静,心里也就对这次的事情有了一点儿眉目。
空夜接着道:“据传崇安法师已经仙逝。邹冰刃回到悦原,定是来取当年被法师封印在悠泽之底的‘沉星’剑。倘若十年前的‘寒冰之刃’重现于世,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东方胤:“……”
空夜:“所以想借东方先生一臂之力,务必要赶在他拿到‘沉星’之前动手,以绝后患。”
东方胤:“空夜先生的意思是——联手杀了他?”
东方胤说话时,始终用余光注视着对面的邹冰恕。而邹冰恕的反应出人意料得平静,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不错!”空夜先生回答得坚定,“当年崇安法师将他带走,是法师慈悲为怀,希望他痛改前非。如今法师刚刚离世,他便迫不及待回到悦原,并且不回邹府谢罪,而是直奔悠泽而来,足见其执迷不悟。崇安法师十年的教化也无济于事,别无他法!”
东方胤:“他已经到悠泽了?”
空夜:“嗯,五日前已进密山。”
听到这句话,东方胤顿时只有一半的心思考虑眼前这件事了。
东方胤:“五日前……”
空夜:“不过请放心,他现在还没有取得‘沉星’。”
此时,一直沉默在旁的邹冰恕终于开口道:“崇安法师设下的封印没有人能解得开。就算法师已不在人世,封印的力量也不会消失。只是——”
东方胤心想,终于要说到重点了,于是整理好思绪,仔细听着下文。
邹冰恕:“因为‘沉星’是一把魔剑,所以法师当年设下的是一个双重封印。外层的封印是阻止外界靠近、不让人取得‘沉星’的结界;而内层的封印则是让‘沉星’沉睡,不能苏醒。崇安法师煞费苦心设下这双重封印,才使得‘沉星’在悠泽沉静十年而未被夺取。
然而,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要维持封印的力量,需要不断补充足够的能量。法师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就是利用‘沉星’本身的巨大能量。但是,这个方法也使封印有了一个唯一的破绽——为了使外层的结界吸取‘沉星’的力量,内层的封印会在每年特定的时间自行解开一次。
外层封印在吸取力量的同时,结界的威力不会消失,一样固若金汤,牢不可破。问题是,若有人在内层封印解开的时候将‘沉星’唤醒,它就会自己出来了。”
东方胤:“能唤醒它的……”
邹冰恕:“只有它的主人。”
东方胤看着邹冰恕的眼睛,一直看到了心底。
东方胤:“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邹冰恕:“当年在场的人都知道。”
东方胤:“封印解除的时间是?”
邹冰恕:“三日后,子时,一个时辰的时间。”
东方胤嘴角微微上扬,“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邹冰恕:“亥时。”(注:亥时为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子时是晚上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一点。)
东方胤:“原因?”
邹冰恕一字一顿:“祭我父亲!”
片刻的沉默之后,东方胤转向空夜先生,“邹冰刃的事我略知一二,不知空夜先生为何对此事如此费心呢?”
空夜:“我与邹冰刃倒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十年前,前任密山领主迟靖被其杀害,震动朝野。而且邹家是悦原声望极高的名门贵族,出此一人实乃家门不幸。我身为现任密山领主,愿助邹少主一臂之力,清理门户。”
东方胤:“原来如此。空夜先生如此明理重义,令人佩服!我也愿意为此事出一份力,只是……”原来空夜是密山领主的真名——还是又一个假名?
空夜:“东方先生的惯例我知道,酬金我会付双倍。”
“双倍的双倍。”邹冰恕用一种游离于诚恳和狡黠之间的眼神看着东方胤。
东方胤和他对视了一瞬,移开目光笑道:“好,乐意效劳。”
虽然东方胤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那些十年来想尽办法却未能得到‘沉星’的人,在得知邹冰刃回到悦原之后,已经有多少人开始行动了?空夜究竟打算如何布局,怎样动手?
然而,东方胤已经看出一件重要的事——空夜想要的并非一个出谋划策的“士”,而只是一件执行的兵器罢了。被放上棋盘的棋子,没有纵观全局的权利,多说无益。
空夜:“那么,一言为定。请东方先生在舍下好好休息。到时,还望先生尽全力相助。”
空夜先生的表情,似乎可以理解为“殷切的希望”?
东方胤颔首起身,向空夜回礼。在出门之前,他回头笑道:“叫我‘东方胤’就可以了。”
“东方胤我是搞不懂,但你这人也一样奇怪。”空夜悠然地看着邹冰恕,现在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邹冰恕:“嗯?”
空夜:“听说邹冰刃已经回来之后,一点情绪的起伏都没有,如果是因为早有预料的话,你现在就要去杀他,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邹冰恕:“有些事想得太久就会麻木。”
空夜:“噢……还有,你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利用东方胤,却又当他是你的同伴,相信他绝对不会杀你似的。”
邹冰恕:“我们俩互相残杀起来比较费劲。”
空夜:“……”
邹冰恕:“其实那家伙对杀人没兴趣,更懒得来杀我。”
空夜:“……原来如此。”
密山,林中石屋内。
冰冷的璞玉石床上垫上了厚厚的干草,男人把木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整齐地铺在干草上,然后才让无泪躺上去。男人想了一会儿,从箱底扯出一件黑色的披风给她盖上,最后轻柔地看了一眼,关门离去。
无泪不知道自己还能想些什么,感觉昏昏沉沉的,索性停止了思考,断续睡着。
茶庄大院的上房内,东方胤开始后悔将无泪一个人留在密山上了。而当下的这件事,他也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让人不舒服,无法安下心来。原本这件事就是个大麻烦,再加上他中途被人劫走一事,以及至始至终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诡异的气氛……
邹冰恕本来就是个难缠的人,而那位空夜先生——他手下的两兄弟虽然性格迥异,却都有着一双见惯了血的眼睛。这位密山领主的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安排自己和邹冰恕分别住在东西两院,只能在厅堂碰面,这种刻意的隔离和监视又是为了什么?最大的问题是——邹冰恕真的要杀自己的哥哥么!
三天……但愿无泪不会有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