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东的一袋子饼很快分完,他又拿了一袋子过来。
在面饼和“大饼”的双重诱惑下。
除了一个老头和痛哭的男童,其他人都答应下来。
一个个拇指沾了恶丐的血,在管亥的白布上按下手印。
“好,从现在开始,你们全部都是我管亥的奴仆。”
管亥大声宣布,“我管你们吃饭,你们听我的话,大家相安无事。
若是有其他想法,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这些恶丐,便是佐证。”
“吃你的饭,当然要听你的话了。”
众人一边吃着面饼,一边木然的点头。
管亥环顾四周,走到那个还在哭泣的男童身边。
他蹲了下去,先是递过去一个面饼,接着问道:“想报仇么?”
“报,报什么仇?”男童抬起头,满是皲裂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给你阿妹报仇。”
“可是,俺妹是饿死的啊,找谁报仇?”男童茫然的问道。
“世道,是这个的世道害死了你的阿妹。
我们要拿起刀,把这个糟心的世道捅穿!”
管亥断然道。
说完后,拍了拍男童的脑袋,“先喂饱肚子。
带上你的妹妹,我们把她埋到山林里。
这样,她的灵魂可以自由自在的奔跑,累的时候也有个家。”
“家?”
男童原本一脸懵懂。
但听到家字时,神色变得坚定。
他重重的点着头,狠狠的撕了一口饼,努力的咀嚼起来。
管亥站起身子,走到不远处的茅草堆。
那里还有一个对他招募无动于衷的老头。
此人头发凌乱,两手插在袖子里,神色木然,但眼珠子却很灵活。
瞳孔一会到左边,一会到右边,现在又到了上面。
“当过兵?”
管亥问道。
“嗯。”
老头没有张嘴,只鼻子中哼出一声。
“讲讲你的故事,”
管亥说着蹲下身子,坐到了老头的旁边。
两人并排靠在墙角下的草堆旁。
老头神色狐疑,道:“俺一个老兵,能有啥故事?”
“老兵永远不会死去,他们只是会慢慢凋零......”管亥回忆起前世一些振奋人心的话,开始劝慰老兵。
眼前的老兵,对官兵的习惯和方式,绝对比他熟悉的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若是能将之收为麾下,对战官兵,也多几分胜算。
......
分完饼的左东,又开始去搜尸。
刚摸出一算钱,他就听到了管亥的声音。
抬起看去,只见夕阳的余晖撒在衣冠整齐的青年,和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身上。
截然不同的两人,却相谈甚欢。
左东微微怔住,但,随即嘴角就是一撇:
这个管家的公子,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不过,左三乡的乡绅地主们会同意么?
......
老头确实有故事。
从他的动作和神情中,可以看出老头是一个奸猾的人。
老头是家中次子,五六岁就开始干活,十七岁就去服了兵役,去戍边。
因为戍边的话,家中就不需要再服徭役。
没有徭役的话,男丁的精力就可以放在耕田和开垦荒地上。
相对来说,日子过的就会好很多。
作为次子,爹不疼娘不爱的他,就被送走了。
老头被分到凉州,那是汉末最惨烈的战场。
并州北的匈奴人和幽州的乌桓人已经内附,所以打仗不多。
而鲜卑人虽然屡屡寇边,但他们是为了劫掠而来,并不寻求决战。
唯一的一场大战,还是大汉主动出击鲜卑。
真正的死地,是凉州的羌人叛乱,那可真是十去九死。
这老头自小夹缝中求生存,其他能力一般,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不过即便如此,也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局面,身上的疤痕不计其数。
记得有一次正吃食,东羌人突然袭击,箭如雨下。
老头不顾滚烫的汤饼,直接把鋗套在头上。
等到东羌人退去,他这一什,只剩下他。
身上的玄铁甲更是插满了箭矢,好似刺猬。
......
戍边三年,能活着回来不耽误娶亲。
谁知连年大战,兵员不足,直接干了二十七年。
这么长的时间,老头熬死了不知几多袍泽。
也见证了很多将军的起落。
最早跟的属国都尉叫张奂,结局还算好些。
后来跟的护羌校尉叫段颎,据说都干到三公太尉,百官之首了,不知怎的,就死在狱中。
不过也是在段颎任内彻底平定了东羌。
建宁三年的时候,老头终于带着攒下的军饷和抢来的钱财,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
然而让他崩溃的是,家中所有人都已经故去。
若是天灾,他便也认了。
但经过几番调查后才知道,居然是乡中乡绅想把自家的田地连成一片。
而恰巧老头家的地就在中间。
乡绅不想正价购买,于是唆使游侠儿在夏收时烧了他家粮食。
随后出来主持公道,并热心的借了他家很多粮食以渡过难关。
到了来年,他家要还粮的时候,才知道翻了一倍。
如此几番下来,他家的良田就全变成乡绅的。
老头父亲反应过来后,一口气没顺过来,便直接走了。
老头的兄弟气不过,找乡绅理论。
被乡绅以闹事的缘由,喝令奴仆将几人打断了腿。
没能撑过几天,便也都死了。
他娘遭受如此打击,变得疯疯癫癫,后来跌落水里淹死。
......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头已经泣不成声,哭的撕心裂肺。
管亥长叹一口气,并没有劝慰。
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
乡绅,为什么叫乡绅。
绅,指的是士大夫衣服上的带子。
乡绅,就是在指乡里的士大夫的附庸。
因为有士人作为靠山,所以他们在乡中基本一手遮天。
又因为乡绅地多,所以历史记载中,乡绅地主往往并列。
但,乡绅一定是地主,而地主未必是乡绅。
或者说,乡绅是有背景的地主......
至于普通人,只是草民。
草民、草民,命贱如草。
和一将成功万骨枯的万骨,并没有什么却别。
愿意花心思,设套,两三年才收割你家良田财产的,已经算是有节操的。
穷凶极恶的,看上了你家田,当天就能安排个命案把你送进大牢。
......
老头哭了一阵后,忽然扬起手掌“啪啪”连抽了自己两下。
“俺原想着杀了那乡绅一家报仇。
谁知游缴和有秩都来劝说。
俺也是猪油蒙了心,被一个婢女和一万钱便收买了。”
原来,老头去找乡绅家报仇。
谁知道乡绅振振有词,把事情都推到了他的父母身上。
然后又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
劝说他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还要向前看。
然后三老、游缴、有秩等人趁机在旁劝和,还让乡绅帮他解决婚姻大事。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是他娶了乡绅的婢女,还当上了邮长。
八个月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的也算有模有样。
那是老头最惬意的时光。
看着眼中荡漾着幸福神色的老头,管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
娶妻生子的老头充满了干劲。
在乡绅的帮助下,还升任亭长。
利用多年当兵的经验,练出一群勇猛的亭卒,维护一乡之地的安定。
......
但一切的美好,在今年戛然而止。
乡中很多田客和农户加入黄巾蛾贼,打败了他的亭卒,攻陷了他的乡里。
杀死乡绅全家,也杀死除他以外的全家。
战场上的保命技能,再次让他逃了出去。
如今已快六十的他,丧妻丧子,彻底对明天失去希望。
但多年养成的求生本能,还是让他活了下来。
跟着一群流民,来到了左三乡。
听完了老兵的故事,管亥有些意兴阑珊。
在发现老头当过兵后,或许潜意识中,他想听到一些家国情怀。
但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
相对很多兵卒来说,老头已经是幸运的。
因为更多的人,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老头本身,也没有太多可以苛责。
老头十七岁时就被家人送到战场,四十五岁才还家。
战场上又见惯了生死,实际上对家人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寄托。
或许,他在战场上就已死去。
现在活着,仅仅是活着。
“老兵不死,老兵已死......”
管亥起身离去,走了大约四五步,停了一下。
“想继续活,就跟着我。”
说完之后,头也没回,就径直向前走去。
在大门处,已经涌出一群人。
见状,左东大声道:“左三乡的乡绅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