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开山嘴上说得好听,翻译成陈逸能理解的话,“干实务辛苦,不如留在衙门吃闲饭舒服”、“一线岗位档次太低,让你到高人一等的机关干活,体面又轻松”,乍一看上去,好像还是个天大的恩情一般。
然而陈逸又不是刚入职场的雏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听得是一清二楚。
邱田一个实职百户,到了这应天府却变成了个看监百户,连个直厅职守百户都轮不上。别说干出点儿成绩了,连在上官面前露脸的机会都不多。说得好听好像都是百户,没什么大的区别;说难听点,就是个狱警头子而已。
但凡是个想建功立业的武人,谁会去干那几十年不挪窝、除了牢里的犯人,几乎谁也见不着的岗位?
若是让冯开山本人来辩解一番,肯定也会解释成“这南京锦衣卫本来就没啥事,让你得个清闲职位还不满意?”
但是这话对不对,却要分人。
南京的锦衣卫当中,确实酒囊饭袋比例很高,吃闲饭的更是数不胜数,但人家是什么背景?
所谓“留都锦衣卫恒以勋戚都督领之,恩荫寄禄无常员”,那说的是人家祖上有功,积了大德,才给后代挣了一份只领钱不干活的职位。这些人家的家里都是非富即贵,这个公那个侯的。邱田一个平头百姓,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凭什么跟他们相比?
如今让邱百户去看监,直白点说,就是断了官途。
这就跟陈逸前世那些中字头企业一样,一线辛苦,机关轻松。但辛苦自然有辛苦的好处,没有一线的辛苦,那些没关系的员工根本不可能沿着技术员-技术主管-经理的路线往上爬。
至于说在机关干轻松工作的文员、财务,好像个个都前途远大,因为干不了多久就调去了集团公司,那你也不看看,他们的爹是谁?换个没关系的,精简人员的时候……她们就是第一批。
陈逸知道,邱田是有点追求的人,从他以往办事的积极性也能看得出来。唯独就是跟上官说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升官之路爬得慢了些。
至于自己……
亲军所,好听是好听,天子亲军嘛,说出去腰杆都能圆上两圈。
问题是,天子在哪?
天子在北面两千里地开外呢!这个亲军是护卫的谁?这特么的不是扯淡么?
来之前的时候,从马彬那儿就听说过,这南京锦衣卫之中,尤其是亲军所,基本上全是纨绔子弟,吃喝嫖赌一应俱全。打仗平叛是不会的,花天酒地是一样不缺的。
若说对仕途没啥追求,那求钱也行。可谁都知道,油水最肥的反倒是那些烟花柳巷、酒肆戏馆附近的卫所。在衙门里面办公,接触不到常例银子,级别不高也收不到孝敬,那还哪儿来的油水?
陈逸自己没啥追求,兜里也确实有些银子,倒觉得不是多大个事儿,但却为邱田感到不值。
问题是……这会儿是第一次见这位冯开山,自己这二人也没得罪过他啊?
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但冯千户还在看着自己等回答呢,陈逸顾不得其他,只得再拉了一把邱田,俯身领命。
走出锦衣卫衙门,邱田这大汉一脸愤愤不平,但纠结了半晌之后还是没有发牢骚,只是叹了口气。
“邱大哥不要着急”,陈逸劝道:“来日方长,咱们该点卯点卯,该干活干活。过些时日,我再去探探那冯千户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到时候补救一番,或许还能有所转机。”
说罢二人便去找了个临时住处,现在在金陵城买房肯定是买不起的,只能在城东各租了一个稍微偏僻点儿的小院,用来暂时安家。
待杂事安顿好,已经过了两天,陈逸便正式走马上任。
一大早刚走进亲军所的大院,他便愣了。
人呢?
自己虽然在蕲州的时候,也没去过锦衣卫百户所几次,但每次去都能看到军汉在校场上流汗操练,时不时还有一队一队的同僚外出办差。甭管他们是去剿匪还是去收保护费,至少也是在干活儿。
可到了应天府,这偌大一个亲军所校场,却一个人也看不见。
陈逸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又退出门外,抬头瞅了一眼大门上挂着的牌子。
“没走错啊”,他有些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又重新走了进去。
穿过空无一人的校场,径直到了官厅之中,仍旧看不见人影,倒是隔壁好像有些喧闹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了出来。陈逸觉得好奇,便来到了隔壁厢房,推开门一看……
“七贯!”
“四文!”
“四索!”
“尊九索!百子开冲,连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冲先一百!开冲!冲成色样!老子势气锐不可当,又赢了一把!一吊开两注,三散大公突,家家都有,给钱给钱!”
屋子里没有开窗,虽然已经入秋了,却还是闻得到一股子汗味儿,而且人数不少,端的是个人声鼎沸。中间摆了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围坐了四个人。其中离自己最近的桌子旁边,一个校尉一边大喊,一边还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牌狠狠地拍向桌面,颇为嚣张地朝着三个散家伸手要钱。
陈逸:“……”
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是到了成都的麻将馆吗?
桌子上摆着的牌具自己没见过,但看这四个人围着的场面,每个人面前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牌具,牌具中间的骰子,还有那极其熟悉的“家家都有”……
听起来……好像是自摸了啊!
作为一名今天报道的新人,站在门口瞠目结舌,过了许久,才有人注意到这边。
“你是干嘛的?”刚刚胡牌那个校尉地再次站了起来,朝着陈逸问道。
“这……这位大哥”,陈逸赶忙拱手:“我是今天来报道的,第一次来,在校场和官厅没有寻到人,听到这边有声音,所以才……”
“新来的?”那亲军校尉嘴巴一咧:“好!新来的,就先上桌玩两圈!”
“啊?”
陈逸惊了。
自己是没啥追求不假,舍不得跳出舒适圈是真。
可这舒适圈……未免也太舒适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