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见对方来势汹汹,心下一横,也不躲了,大门敞开,回屋坐在桌旁,就静等邱田上门。
如果对方觉得今天扫了他的颜面,那自己就陪个不是,毕竟也不能指望锦衣卫这种人能讲什么道理。
认怂嘛,不丢人,何况对方还是锦衣卫。
如果仍是昨天的事情,对方察觉自己的路引有问题,那自己就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那个“陈一”。任对方怎么盘问,都绝对不能松口。
反正这事儿没法证明是真是假,唯一一个知道路引上的陈一是谁的人,现在还躺在城南的郊外荒地上喂虫子呢。
陈逸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刚端起杯子,邱田出现在了门口。
这试百户径直跨进屋内,将手中的木箱往地上一放,然后返身就关上了房门。
“军爷你这是何意?”陈逸多少还是有些慌。
当邱田又转回来,那副六亲不认的脸孔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甚至还有些略微不好意思的样子。
“昨日冒犯了公子,今日是来赔罪的。”
“啊?”陈逸张大了嘴巴:这是唱的哪一出?
邱田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也不全是如此,今日莹儿姑娘身亡一事,又多得公子鼎力相救,俺老邱……”他咬咬牙道:“是来道谢的!”
道谢就道谢,至于这么为难吗?
陈逸不知道的是,邱田虽然人高马大,胳膊比常人的大腿还粗,但却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尤其是在长官或者身份尊贵之人面前,更是与口齿伶俐沾不上边。
而且他那个试百户的名头,还是因为远房亲戚入宫当了太监。太监的老家兄弟又遇教匪全家遭难,血亲断了香火,宫中赠送了一个恩萌锦衣卫职位,才被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捡了个漏。
这种中官“推封”、“奏带”的荫叙官职本来就没啥含金量,放在天高皇帝远的蕲州更是说不上话。虽然在老百姓面前,锦衣卫那是杀神一般的存在,但他在系统内可没多少话语权。而他的顶头上司……对他更是一直不怎么待见。
从朴素的情感上讲,因为远房亲戚是太监,所以得授官职,比“曹操是小妈生的”还要受人歧视一点。就算有人违心巴结,那也是看在那宫中之人的面子上。
否则一个堂堂试百户,怎么会被马彬派出来查房?这差不多相当于市公安局二把手亲自在路口查酒驾,除了荒谬还是荒谬。无论再怎么人力紧缺,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人事安排。
可邱田又是个有追求的人,想立功往上爬,但一天干这些杂活俗事,能挣得到多大的功劳?
所以今天他的官途差点就此断绝,全靠陈逸出现,才救了他一命,不说一声谢,多少有些觉得亏心。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而已。另一个原因,则是马百户后来又不经意间提到了陈逸。
如果上司有垂青之人,那自己过来提前拉拉关系,总归是没有坏处。
至于第三个原因……邱田拱了拱手,到桌旁拉了个凳子坐下:“公子……”
“诶别”,陈逸决定还是把话说明白,自己已经冒用身份了,要是再假冒什么天潢贵胄,到时候误会越来越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手一抬,纠正道:
“我不是什么公子。先说清楚,我无官身、无功名、无背景,而且刚到蕲州,纯粹白丁一个。以后就别叫我什么公子了。”
“啊?”邱田一脸不可置信,你丫一个平头老百姓,昨天居然那么嚣张?还数老子衣服上有多少个爪子?谁给你的胆子?
陈逸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也不说话,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要是对方露出鄙夷嫌恶之色,那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自己是有骨气的,可不愿意去巴结一个区区试百户。
千户还差不多。
要是对方马上翻脸,那自己……嗯,好歹见过知州大人一面,或许还有求生的机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邱田先是愕然,随后却像如释重负一般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邦邦邦拍起了桌子。
“你小子!昨日可是唬到我了!我还以为你是那荆王府……”说到这里他便猛然闭嘴,随后又俯身过来低声道:“就是个普通百姓?此话当真?”
“如假包换”,陈逸理直气壮。
“好!”邱田这毛病,见了身份尊贵之人张口结舌,与自己地位相当或是更低的人交流起来,却是毫无障碍。这时陈逸见了,居然还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这不就是前世职场里那些社恐社畜的日常吗?跟外卖小哥、保洁阿姨有说有笑,领导让他汇报个工作,吭哧半天放不出个屁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既然如此,那我便少了这许多繁文缛节了!”邱田这平日里多受排挤之人,竟然觉得对面这少年越看越亲切。
“那敢情好”,陈逸还开了句玩笑:“我还以为今日是要将我捉拿归案的呢。”
“那哪儿能啊!我可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突然邱田一拍脑门:“你看我这,今日的正事都要忘了!”说罢便提起地上的木箱,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
邱田将木箱打开,里面居然是各色本地特色菜肴,什么薏仁米炖肚条、蕲艾粑粑、蕲芹山药羹、石耳拌鸡等等,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还有一壶酒、两个酒盅。
他一开始还担心,这个“贵公子”会不会不给他面子?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将酒菜端出来。现在既然气氛到了,那不来趁热打铁、来上两杯怎么行?再说酒都拿来了,又岂有再扛回去的道理?
二人毫无利益纠葛,又因为命案的原因偶然相识,言谈之间又颇有意趣相投之感。一时间屋内竟然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唯一苦的就是客栈楼下的食客和店员。
那锦衣卫自从进了房门,就一直没出来过。
先是听到拍桌子拍得砰砰响,众人以为军爷大怒,要暴起杀人了;后来时不时又传来几声惊呼,觉得是兵刃已经捅进了对方的身体;到最后竟然又听到哈哈大笑的声音。
“这一定是快意恩仇、大仇得报了。”
正当众人已经脑补了一场“武松血溅鸳鸯楼”的大戏的时候,只听二楼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七歪八斜、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
“哥哥慢走!”
“弟弟不送!”
……
现在陈逸在客栈已经是神一般的存在。
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透着一股畏惧。
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出来微服体验民间生活,反正大伙儿都瞧见了,这少年先是得罪了锦衣卫,然后人家堂堂试百户、跺一脚震三里地的角色,居然还要亲自带着酒菜来上门赔罪!
这下可难坏了店小二,这住宿费餐饮费怎么办?收钱也不是,不收钱也不是。收钱吧,自己觉得命不够花;不收钱吧,人家什么家庭背景,差你这几个臭房钱?
没办法,只能好酒好菜一股脑地往陈逸的房里送去。
别问,问就是恰逢周年大酬宾,回馈长期顾客。
一连三日,陈逸吃得都要消化不良了,这天午饭后实在觉得腹胀难忍,便再次出门去溜达溜达。
这次为了消食,所以走得远了点,从城南走到了城北,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便见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这种时候是一定要避让的,陈逸低头耸肩,正要往路边躲避的时候,却听队伍之中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陈小哥?”
他抬头一看,正是邱田。
“邱大哥,你们这是……去办案?”
邱田勒马停下,一脸愁容地说道:“是啊,说是又出了命案,尸体都烂了,还没有抓到案犯。”
“天气热,尸体是烂得快了点儿”,陈逸简直是条件反射地回道。
这句话道理上完全没问题,但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而且语气无比云淡风轻,未免也太过不同寻常了。
一干锦衣卫听见,不禁纷纷侧目,都转过了头来。
其中一人更是径直策马走进,在陈逸的面前停下。
这不是那马百户吗?
“这位陈小哥,别来无恙啊?”马彬问道。
“托马大人的福,托诸位军爷的福,一切安泰”,陈逸也回敬了得体的社交辞令。
然而百户却是另有所意,他犹疑片刻,随后问道:“小哥此前断案,令本官大开眼界。方才听闻一言,似乎对狱事定验也有一番涉猎?”
“呃……略有所闻。”
言辞听起来倒很是谦虚,但陈逸那自信到快要溢出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
“既如此,今日逢一疑案,不知小哥可否再助本官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