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岩浆淌过半边天际，将倚天阁底下的湖水烫得绯红一片。
穿过拱起的汉白玉桥，周围柳枝婆娑影动，渐有烟霞围绕，仙鹤清啼，仿佛行走于九霄云上。
带路的小厮在前道：“柳大小姐在倚天阁最高处的浮白轩等您，已为您备好仙鹤，您直接去寻她便可。”
下了桥，巧构宏制的楼阁显出其完整的身影。
它凭空悬浮水面，足有十层，云气缭绕，旁又伴五座精雅小亭，宛如莲花层层开放。
瓦是琉璃瓦，栏是雕花赤红栏，飞檐角上蹲着形状不一的神兽雕像，以示吉祥尊贵。
小厮放拇指和食指到唇边，吹出声悠扬高亢的口哨，几息后，一只仙鹤施施然落在南璃面前。
“客人，请。”小厮躬身。
南璃盘腿坐上仙鹤，随着它轻盈振翅，风似丝绸锦缎拂过脸庞，好像真成了倚天而居的仙人般。
“这幻阵倒是设计巧妙，”卢阳在血莲空间嘟囔道，“老花钱了吧。”
苏歌故意当着他的面称赞：“它竟能将湖水作为启阵物，我从未见过如此严密自然的阵法，妙哉妙哉！”
卢阳横了一眼，“此类小阵称得上什么妙？我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布出！”
“哦？”苏歌抻长脖子道，“你的手指呢？拿出来让我瞧瞧。”
“你！”
在它们争辩之际，南璃已来到倚天阁第十层——浮白轩。
其四面无墙，唯四根鸾凤柱撑起一四角攒尖顶，形似亭台。
仙鹤飞入围栏，俯首展开翅膀。
南璃从它背上跃下，见柳妗枝正端坐石桌旁，桌上还摆了几道精致的灵膳，香气扑面而来。
“柳长老。”
柳妗枝颔首，指着面前的位置道：
“坐。”
南璃走去坐下，两人相对无言。
拿起筷子，柳妗枝又道：
“吃。”
南璃毫不含糊地夹向一早就看中了的锦猪肘子。
她的动作太过利索，没有一丝停顿和戒备，柳妗枝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也慢慢吃了起来。
桌上的盘子撤了又换，等南璃放下筷子，鸾凤柱上的荧光珠都一一亮了起来。
和罗宝金店里的荧光珠相比，它们当真一个是皓月，一个是萤火。
就像沈鹤归和罗宝金之间的差距，即使萤火怎么发光，始终赛不过明月一毫。
柳妗枝顺着她的目光瞄了眼柱子，随后提起正事道：“你择道了么？”
南璃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摇摇头。
“是纠结，还是未曾想过？”
南璃不答，而是问：“柳长老约我来，是想给我择道的建议么？”
柳妗枝定定看着她，“等你进入上玄，我要你拜器峰行舟子为师。”
“柳长老，倘若我进不了上玄呢？”
“你一定会进。”
“可万一…”
“没有万一，”柳妗枝道，“我就是负责收徒大选的长老之一。”
“…”
看南璃没有说话，柳妗枝又补充，“我不需要你杀了他，也不会让你做以身犯险的事，只要拜他为师即可。”
那一刻，南璃脑中浮现了大量猜测。
为什么偏偏要我拜行舟子为师？
这句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不会真的只是想让我拜个师而已吧？
她基本可以排除柳妗枝就是夺运者的可能。
因为夺运者犯不着这样和她弯来绕去，大可以趁主角昏迷，一刀杀了她，以解后顾之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南璃往后靠了靠，歪着头道，“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罢了。”
柳妗枝嘴角上扬，整个人宛若冰雪消融，粲然生辉，竟将荧光珠的光芒都比下去三分。
南璃没有被她的笑蛊惑，反而心生警惕，是错觉么？为何她眼中带有极其诡异的宠溺？
“行舟子是我师父，”柳妗枝难得愿意花时间为人解释，“他大限将至，我想找个可信的人照看他，你不用多想。”
这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自己对她而言仅是一个陌生的孩童，在外人眼里照顾自己都够呛，有什么能力照顾她柳妗枝的师父？还用半株千锦香作为交换的代价。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非行舟子才是夺运者？
南璃斟酌着字句准备开口探询，但无意间瞥到柳妗枝此时的神情。
眉梢微挑，身子前倾，眼神深处流动着隐隐的期待，仿佛就在等她出声询问一般。
这是个陷阱！
南璃一下清醒过来，她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故意说得若明若昧，好让自己跟着她的节奏走，从而一步步亮出底牌！
南璃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作出恭顺的样子道：“南璃愿意听柳长老的话，拜器峰行舟子为师。”
柳妗枝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了过去，笑道：“如此甚好。”
弹指击响角落的大鼓，立即有一小厮坐鹤前来，送上两个雅致的食盒。
“这是倚天阁最出名的芙蓉合意酥，你带走尝尝。”
柳妗枝把一盒推到南璃面前，另一盒收入乾坤戒内。
看着浮白轩外的玄月，她起身道：“我还有事未做，就先离开了，你若要走，敲打那面兽皮鼓，自会有人来接你。”
南璃瞧出她的去意，也不多问，道：“好的，柳长老。”
柳妗枝笑了笑，右手甩向鸾凤柱，一道月白长袖以闪电之速缠了上去。借力往内一拉，她好似一道白光飞出了浮白轩。
伴随她的远去，一声传音同时钻入了南璃的耳朵。
“多谢南师妹今夜送的灵草，师姐我很喜欢。”
直到她彻底在神念中消失，南璃走至围栏，眺望着整个灯火煌煌的麒司城。
设想的杀局没出现，意料之外的信息倒增加了。
柳妗枝知道她需要千锦香，可没盘问她要拿来作什么，像是有意不提，以换取她的信任。
伸手描绘着玄月的弧度，南璃暗自感叹，人性还是太过复杂，他们擅长把自己的意图藏入各种细节，七拐八拐、明里暗里地引你入局。
不像她们系统，只需输入指令、完成指令就好，步骤清晰明了，一目即知。
…
离开倚天阁，南璃漫步在喧嚷的街头。
夜色尚早，她没有选择借助法力回到好客来，而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道路两旁人多声杂，公子小姐提着灯笼嬉笑而过，兽修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往何处，还有肆意谈天论地的酒客。
突然她耳朵一动，脚步放缓了些。
“…兄弟，我跟你说，那娘们不就一个偏远村庄的村姑么，用得着上玄宗宗主亲自去接么？我猜，他俩指定有一腿！”
“你别乱说！”另一个人粗声劝道，“听说那女子天赋极高，不光魂魄比别人饱满明亮，就连精气神也像天生洗练过的一样，你拿什么和她比？”
对方嗤笑一声，啪得把手中酒碗往地上一摔，“就算天赋再高又如何？
“她那种身份，上不得大台面！女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生子的，到时候她年纪大了，人老珠黄，求我娶她我都不稀罕。”
旁边的人听到他的慷慨陈词，有的暗暗憋笑，也有的跟着点头赞同。
一连串粗鄙之语像鞭炮般砰砰砰全放了出来，南璃没有为此停留，走过半条街，身后才传来哄闹声。
“他…他们怎么死了？！”
“快看！他们的眼珠没了！”
“死人啦！死人啦…”
而高空中，有只体型硕大的木鸢静静观望着一切。
“大小姐，木臧传来消息，说阵盟正在找身上带着三只乌鸦的女娃。”
“极一阵盟？”
“没错，他说汝山小城的启阵者和监察者，都因为那女娃死在了灵山，模样可怖。”
“然后呢？”柳妗枝问。
“没然后了。”金禾回道，“他们尚未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嗯。”柳妗枝的眼神随着地上一小点人影移动。
金禾终究没忍住问：“大小姐明知她一身修为来得奇怪，为什么还让她进入上玄，拜师祖为师呢？”
“你不觉得小老头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
“这…”
“你知道她是什么修为么？”柳妗枝问。
“金禾不知。”
柳妗枝淡笑道：“我也不知。”
金禾失声：“怎么会！连大小姐都…”
“她身上戴了块能遮掩修为的玉佩，只有皇室之人才有的四神兽纹勾云珏。”
又是皇室，又是阵盟，金禾对南璃的经历愈加好奇。
他忽然想起什么，“此次收徒大选，阵盟送来了不少新人，不知他们会不会遇上。”
凉风习习，虽然柳妗枝没有接话，但金禾明显感觉到她的兴致变高了。
今日的大小姐似乎与以往不同…
金禾看着她的背影想到，难道只是因为南璃的出现么？
…
南璃神念微动，止步抬头，夜色深重如墨，她感应到好像有谁正凝视着自己。
看来麒司城的秘密也不少。
她刚要谨慎分辨，神念又传来波动。
这次她不再悠闲踱步，而是加快速度回到客栈。
未近房间，温暖的烛火已透过门缝落在地上。
南璃稳了稳呼吸，面上带笑，推门唤道：“西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