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的手艺,主要是采石、运石和雕刻。只有很大的采石场和技艺很高超的师傅,才能专心于雕刻技艺,大多数的人都是几个程序都要兼着做,石匠是一个很苦的工作。运输是很耗费人力的,很多时候为了减轻运输量,多数都是在雇主周围的山上采石。不过这奓口山的石材质地上乘,才会成为很多石工师傅青睐的采石点。有一些特殊要求的雕刻,就把采下的石头运到买主家,由雕刻工根据雇主的需要雕刻出精美的形状。但对一些运输难度不大,可以批量化生产的,比如石磨、碓窝、猪槽、屋檐坎石等,在采石场加工好后可以减轻运石工的工作量。正如师傅何志友所说,艺术品是有生命的,所以他做需要时间的大活时,都是亲自挑选并采集石材。
当天雕刻磨盘,崇德就在认真思考,认真感悟,理解这磨盘的石臼、石盘、石柱、石槽之间的关系,思考古人为什么会作这样的设计。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手中的这些零件被组合好以后,有人在推磨,这磨盘在转动,把苞谷碾成粉末,把稻谷粒搓开,分出了米粒和糠麸,只要用风簸一吹,就是白生生的大米。还有把黄豆泡好,和着水从磨眼放进去,转动磨盘,就能磨成豆浆,通过石槽流进桶里。石臼一定不能光滑,要有齿痕,当磨盘转动的时候,才磨得更细。用錾子来打凿齿痕的时候,太大则稻谷粒会漏掉,太小则会把大米碾碎,齿痕之间离得太近会很容易磨损,离得太远又达不到磨面的效果。崇德神奇地发现,按着师傅教导的方法,把自己当做一粒稻谷,来感受磨盘的力量时,很自然就能理解要怎样做磨盘。本来是石头做成的,毫无温度的这些雕刻件,突然之间就有了思想和灵魂。崇德的这种感觉很奇妙,整天都在萦绕着他,让他痴迷,让他癫狂。直到很多年后,崇德成为了一个重机枪手,身经百战,他才更深刻地理解把灵魂融入到事业的崇高和伟大。
以至于晚上收工的时候,崇德都丝毫不觉得累。直到师傅何志友叫住他:“崇德,晚上到师傅家吃饭。”崇德应承了下来。何志友老家在洛安江下游的禹门山,离这个采石场三十公里,所谓的到他家吃饭,其实也就是简易窝棚。奓口山的采石场规模较大,在石材行业内小有名气,何志友除非有大单子,否则都常驻这里。为了生活方便,他把师母也带上了。
“崇德啊,你可知道,师傅我苦啊!”何志友端起酒杯,嘴里嚼着师母做的菜,劝崇德跟自己喝两杯。
“师傅,你听我说,你这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是要少喝点酒,养好身子最重要。”
“别提啦,我反正是养天天,没多少活头了,趁活着,开心一天是一天。”
“师傅别这样想,这个世界没有过不去的坎,总会有办法,总会好起来的。”
“崇德呀,你还年轻,不是我说丧气话,我们这行,挣点养家糊口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我的师傅是死于石劳,两个师兄也害了这病,长久干下去,就没能平安终老的。”何志友有些沮丧,也认命了,桐油灯闪烁了一下,映照出他那远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的脸。
“师傅,你说我们每天这样辛劳,还随时这样病那样病的,为什么挣不了多少钱呢?”
“石匠这门手艺,在任何年代都有需求的,大灾大难都饿不死手艺人!只是这世道操蛋!我们的劳动成果都被老爷们搜刮去了,在这个行业中,出力的收入最低,倒卖的能赚到些钱,养肥的都是那些军阀和搅棍,他们经常强制我们劳动,掠夺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上次花两个月雕刻的石狮子,就被他们占去了,说起来要给我多少钱,但去找他们的时候,就是不结账给你。”
“是上次县署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吗?没人管吗?我们也要养家糊口的呀!”
“世界太大,世间事太多,管不过来,我们还是要管好我们自己。”
“总得有天道王法!”
“你年轻,说说可以,有些亏,吃了就吃了,大不了算是这两个月没找到活干,反正花的是力气,吃点饭,睡个觉,又回来了。来,喝酒。”
崇德本来不喝酒,春节回去硬着头皮陪父亲喝,现在又硬着头皮陪师傅喝。一个阳光纯洁的少年,都是在这么多不得不的场合中,变成了那个无酒不欢的青年,最后成为了嗜酒如命的老者。
“师傅,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吼,有什么需要我跑腿的,你尽管支使。”
“明天,你到镇上给我买两把凿子,顺便到王春水家量一量他家屋檐坎的尺寸。小德呀,你是个实诚的人,我喜欢。我家小闺女今年十四岁了,等她长到十六岁,我就许配给你,你可要好好努力奋斗的哟!”
崇德明白,在师傅开始说胡话的时候,就是已经喝高了,到位了,也是该休息的时候。
崇德带着三分醉意,踏着满身的月光,往自己的窝棚赶去。他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看着那些还在闪烁的,或者已经隐没在云层中的星星。他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星,虽然光线微弱,但仍在作出努力;虽然渺小到可有可无,但却逍遥自在;虽然不为人惦记,但也不被人憎恶。比较起来,这人类社会却不是这样公平公正,就像师傅这样,干最苦最累的活,但仍然难以养家糊口,有五个子女需要养活,生活在贫困线上。身体都已经被石劳病损伤,但仍然不能停歇片刻,不得不在雕刻的路上耗尽最后一滴血。他被残酷的生活推着走,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不得不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跳下去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不跳下去,全家等着饿死。崇德想到了那些老爷的生活,太远的他没见识过,但方老三家他是知道的,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出门都是轿子,脚不沾泥。崇德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早上,崇德仍然打磨好錾子、凿子等工具,等师傅来了以后交给他,接过何志友给的银元,收拾着往镇上而去。镇子所在地方叫火烧舟。在走到火烧舟集市之前,要经过一个渡槽,这渡槽是建在两个垭口之间,用作引水之用。火烧舟集镇建在没有河流的坝子上,人畜和庄稼用水量极大,于是前人修建了一个堰塘,因为是当时播州实际的统治者杨家人所修,故名之曰杨之堰。杨之堰的水要引到火烧舟的坝子上,必须要经过一个山谷,为了能够正常引水,在山谷的垭口上修了这个渡槽,以保证火烧舟的各种用水。放眼望去,火烧舟在东西方向都被山围着,唯南北方向一直是平地,像一个渔船,故名之舟,集镇有几百米长,这集镇叫做永福场,历史上是播州杨氏土司的官庄,曾多次失火,既没有水可以灭火,又在狭长地带里火借风势,很快就把整个集镇烧得精光,反反复复烧了几次,因此人们都不叫它永福场,而叫火烧舟。后来杨氏修建杨之堰以后,在建筑上更加注重防火,才让集镇稳固下来,不过火烧舟之名却已经成为了文化记忆和符号。
崇德走到肖铁匠那里买了几根錾子。肖铁匠来自肖家坝,那是火烧舟前面的一大块坝子,这铁匠为人实诚,用的都是好材料,口碑一向很好。王春水家在街口,当崇光朝王家走的时候,经过了佘记家常馆,打铁沟的杨双林在帮馆子,他看到崇德,热情地过来打招呼。打铁沟和大面坡在同一座山的两面,他们是以前在放牛坡上的玩伴。
“崇德,居然在这里看到你了。”
“我也听说你在帮馆子,没想到你在这里。”
崇德跟杨双林唠叨了些家常,他总觉得这杨双林像有什么话想说没说的样子,他的眼神闪烁着,时不时的看看自己,犹豫不决。在崇德转身告辞的时候,杨双林突然问道:“你晓得你家二哥在哪里不?”
“二哥?我过年就没看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崇德突然有些激动和兴奋。
“嗨,我听说的,也不知道真假,说他进山了。”
“进山?”崇德知道,所谓的进山,就是到山里当土匪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崇德十分震惊,整个人颤抖不已,手里握着的錾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兄弟,你可别瞎说,当土匪可是毁人一辈子的事,回不了头!我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哎,我也不相信,我相信你二哥的为人。日子再怎样苦,勤劳一些也能过得下去呢,也不至于进山呢。我们这里食客多,来自城里的都多,我也是听他们说的,真假也不知道,我都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想了很久还是告诉你了,没别的意思。”
崇德心里乱极了,无风不起浪,这都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了。崇德不知道该怎么做,二哥如果真进山为匪了,不但二哥崇义一辈子毁了,全家人都会抬不起头来。崇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去告诉父亲。对,先回去一趟。他都顾不上师傅交给他的工作,三步并着两步,一路小跑着回家去。
崇德是一路跑着回去的,他顾不上洛安江沿岸美丽的风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把消息带给父亲,如果二哥真的进山为匪了,趁着他还没有背上血债,尽快收手,争取重生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飞过山川峡谷,飞到洛安江边的家里。当崇德走到“过路边”的时候,崇光刚把枷担套在牛背上,那头高大威猛没有被骟的水牯牛有些桀骜不驯,不想轻易就范,崇光一手拉着牛鼻绳一手在安放枷担,这用柏香树根做出来的农具,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它把牛肩上的牛毛也磨得精光,牛皮肤上尽是老茧。套上枷担后,崇光理顺了绳索,走到牛屁股后面,右手扶住铧口,左手拿着用斑竹枝丫做成的吆牛刷,唰唰两鞭子挥下去,那水牯牛吃不住痛,拖着沉重的犁吭嗤吭嗤地往前走,崇光熟练地扶好铁铧口,在这刚铺上岩碗泥的土地上,泥土纷纷翻滚,留下一道新鲜的划痕。
“你不去好好学你的石匠手艺,跑回来干啥?”
“父亲呢,在家不?”
“在家的。”
崇光是属于话不多的人,特别是当他专心干农活的时候,哪怕天塌下来,他也懒得关心,这就是他被认为痴傻的地方。他丢下这句话,就专心开始犁田了,也不问崇德回家到底要干啥了。
“大哥,你只顾着犁田,也不关心一下二哥,你知道吗,他进山了!”
“进山干嘛?”
“进山还能干嘛,当土匪了!”
“土匪?嗯,他总算找到事情做了。嗯,什么,土匪?他去当棒老二了?天,干什么不好,去当棒老二!”崇光总算明白了崇德讲的是什么,一时怔住了,差点被继续犁地的牛往前拉着摔倒了,幸好他及时拉住牛鼻绳,刹住了牛前行的势头。
“不知道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哎!”
“我跟你一起回去。”崇光找了棵大树,把牛拴在树上,撒了些嫩草给它,就带着崇德飞奔回家。
瑞熹正坐在堂屋屋檐坎的青石上编背篼——这是他认为自己唯一能为家里做贡献的方式。他手飞快地在竹篾间翻动着,最难编的背篼底已经完成,他用双膝揆着,编好一处又轮到另外一个方向上。嘴里叼着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嘴里吐出浓浓的白烟,散向空中,发出极为刺鼻的味道,不时吐出一个烟圈,直往上冲,到了房顶的领子处,才与瓦片相撞,灰飞烟灭。
“爸。”崇德喊道。
瑞熹抬头望了一眼崇德,略显诧异地问道:“崇德,你回来干嘛?”
“我是回来告诉你一声,我今天到火烧舟帮师傅买錾子,进了佘家饭馆,打铁沟的杨双林告诉我说,二哥……”
“说话吞吞吐吐的干嘛?你二哥怎么啦?死啦?死啦就清净啦!”瑞熹气呼呼地说道,显然他对崇义离家出走仍然心怀不满。
“死倒没有死,听说他进山当土匪啦!”
瑞熹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接下来,他愤怒地把手里编到一半的背篼狠狠地摔在地上。这背篼底在院坝上滚了好几转。瑞熹还不解气,拿着放在旁边的齐刀,狠狠地在前方的木墩上砍了三刀。刀因为回弹,把他的虎口割了一道小口,鲜血瞬间浸出来,顺着刀柄往下流。瑞熹眉头紧锁,哭丧着脸,不一会,就老泪纵横。边哭边喊道:“崇义,你这个天杀的,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土匪是你能做的吗?当年我为了剿灭红岩洞的土匪,吃了这么多苦!营盘顶上那么多人罹难,我们与棒老二的仇不共戴天,你怎么能这样!祖祖辈辈都是耕读传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子啊!你还不如死了得了!”瑞熹反应如此剧烈,把崇光和崇德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
不过崇德很快就反应过来,对瑞熹说道:“爸,你也别太生气,我只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是啊,爸,我去把他找回来,就算是他进山为匪,我也要把他拽回来。”崇光算是安慰瑞熹。
“你听谁说的?”情绪激动得瑞熹冷静下来,仔细捋一捋思路,总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杨双林,他在火烧舟帮馆子。”
“带我去找杨双林,我要问个清楚,不管他在哪里,都要去把他找回来。他真是把祖祖辈辈的脸都丢尽了!”
瑞熹和崇德急匆匆赶到火烧舟找杨双林,崇光因为放不下已有身孕的牟琳,暂时没有去。
杨双林正在忙着端菜、收盘子,看到瑞熹和崇德气呼呼的来了,找了个空隙时间招呼他们。
“双林,你是个好孩子,什么苦都能吃,不像我们家崇义,哎!你告诉叔,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把他找回来。”
“叔,我告诉你,我也是听人说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听谁说的,总得有个信吧。”
“是这样的,那天吧,有两个从县城里来的人,他们边吃饭边闲聊,不知怎么的就说起崇义很仗义。我也很好奇,就问他们,你们说的崇义是不是大面坡的崇义?他们说是的,我告诉他们,我跟崇义很熟,都是一个放牛山长大的娃。我知道崇义是自己跑出去,就问他们崇义现在在哪里,家里的人都在找他呢,他们说,现在崇义在当猴子兵。我再问其他的,他们也没回答我,就急匆匆地走开了。我在想,这猴子都是在山上的啊,当猴子兵就是进山了嘛,山里的兵当然是土匪了。”杨双林知说道这里,又有人进来吃饭,他忙着招呼去了,其他的他确实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