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吹过来的季风,夹杂着大量水汽,在天空中形成一朵朵乌云,就像魔术师的厚黑的幕布一样,遮蔽住苍翠的青山,好像随时都要压垮天空。傍晚十分,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山顶上的雨水,顺着牛羊踩出的羊肠道,卷着泥沙,朝山谷下的洛安江奔泻而去。万座山,千口泉,百条溪流,汇成了浩浩荡荡的洛安江水。那水涌出一个又一个漩涡,像调皮的孩子打成的响指,哔啵一声又向前奔去。这场大雨好,预示着是丰年。水田里都蓄满了水,秧苗都吸了个饱,秋天就是大丰收。
大雨过后,天又放晴起来,骄阳照射到灌满了水的水田里,明晃晃地映出了庄稼的喜悦,一只青蛙跳起来用舌头卷住苍蝇又跌落水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太阳也跟着水波一起荡漾开去。崇光脱下草鞋,挽起裤腿,顺着一行一行的稻秧薅秧,他把脚拱进松软的泥土里,梳理这水稻秧的根系,把周围的淤泥翻一下,帮助根系更好地呼吸生长,他还弯下腰去,把与稻秧很像而且能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稗子扯出来丢掉,还扯掉水草,为水稻清理出极为干净的生长环境。
崇光低着头薅秧薅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来,猛然发现有个人戴着草帽,在田坎上坐着。崇光朝他看了两眼,没搭理他,继续埋头薅秧。崇光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行动快过语言的人,三天憋不出个闷屁,但手上的活确实又快又好。他的眼中只有庄稼,只有农活,以至于,他完全都忘记还有一个人坐在田坎上。直到这个人对他说话:“年轻人,我赶远路路过这里,口渴了,想到你家讨口水喝。”
“你看我家就在下面,你自己进屋去倒茶喝吧,我今天早上刚泡好的苦丁茶。”
“苦丁茶太苦了我喝不习惯,你家有绿茶没有?翠芽或者毛尖?”
“大爷,真没有呢,那种茶叶都是老爷才喝得起的。你怕苦的话,我给你现泡,我少放点茶叶,味道淡一点就有些回甜了。”
“那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冷水得了。”
“冷水不能喝,我们这里没有井,我都是从河里挑水的。这河一路流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尿马尿牲畜尿,这些天河里涨水,有泥沙,烧开了水才能沉淀。”
“你这娃不错,实诚,还真没欺我。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每个人?为什么对别人要区别对待?你还能等一会的话,我把这几行薅完,等不了你就自己下去,家里没养狗。”
“小兄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就这样放心我?”
“有什么不放心,看你也不像坏人。”
“哦,那你一个人干活,令尊令堂都不干活的吗?”
“这点地,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了,我还想多种几亩庄稼呢!父母身体不好。”
“你种了多少地?”
“我家五六亩地,简直不够种。”
“也差不多了吧?这些地可是很磨人的。”
“土质差,收成不好,来年我还去租点土地种。”
“还是太累人,少做点好!”
“我还在琢磨着存点钱买土地呢!以后我两个弟弟都要结婚成家。”
那个戴草帽的人不再说话,真就到崇光家去讨水喝了。他还到处张望打量崇光家的房前屋后,到家里以后还跟瑞熹拉了一些家常。大面坡附近没有水井,有时从河包场赶火烧舟的人都到崇光家讨水喝,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也就见怪不怪了。
崇光薅完秧回到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瑞熹已经做好了下午饭。崇义走了以后,做不了重体力活的瑞熹自动补上来了。这个家庭需要一个女人,瑞熹在心里默念了好多次。他心里盘算着,要是牟家这边谈不成,那就算是卖土卖田,也要娶个媳妇进门。
吃饭的时候,瑞熹对崇光说道:“明天你周幺婆去牟家,等最后的回话,如果能成的话,这个秋天就可以娶进门。”
“秋天不行,活那么多,耽误收庄稼可不行。”
“到时候交换庚帖,看生辰八字的日期,选最近的好日子。一天不把媳妇娶进门,我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在哪里学这些鬼话,没有老少!”瑞熹听到崇光说这样的话,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就差点把手中的碗给崇光砸了过去。
“这是鬼话?我表达有误?我听别人说过的,反正我的意思就是,结婚的事我不急,劝你也不要着急。”
瑞熹想了想,这崇光能理解到这个层面已经不错了,这样理解也确实没毛病,但放在这样的场合,父子对话上,还是娶媳妇上,又总觉得怪怪的。算了,自己的儿子就那理解力,懒得深究了。懂得越多自己越生气。
既然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就要继续谈下去。第二天下午,周幺婆来到瑞熹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牟家那边说好了,同意了。
瑞熹的脸上,是笑开了花。这可能是他平生笑得最多最开心的时候,比当初自己进洞房,自己的孩子出生还要兴奋。每个人都是一朵璀璨夺目的花,每个人终究都会盛开,只是有的人花期会晚一点,就像这崇光,老实本分,痴痴颠颠,但也终于有开花结果的时候。瑞熹没有吝啬,也不敢吝啬,按礼数给周幺婆包好了红包,算是对他辛苦的酬劳。后面酬谢媒人的礼数还多着呢。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从订婚,到给女方家七大姑八大姨上三道人亲,崇光也见过了牟家姑娘的所有亲戚,他才知道,上次在田坎边遇到的,是牟姑娘的大伯父。父母都过世了,后妈不想管事,大伯父给她当家作了主。大伯父牟其云跟崇光交谈过以后,对他印象非常好,认为这是一个勤劳的、踏实的、真诚的孩子,值得开这门亲。这才算把亲事定了下来。直到几年后的春节牟琳背着儿子带着崇光回后家拜年,几杯烧酒下肚牟其云的心情很好说起那天崇光薅秧时候的事,牟其云才承认,当时崇光最打动他的一句话是,他还要管两个弟弟成家立业的事,牟其云就认定崇光是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事实上,直到此时,不管是牟其云还是崇光,都没有意识到,因为牟其云后来一次不经意的举动,崇光在不久的将来要干成这一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事。
崇光成亲那天,已经是深秋时节,西北风吹得呼呼响,每个人都把收藏了大半年的厚衣服穿了出来,显示着人们在恶劣天气下的智慧抗争。当最后一片枫树叶被刮下来的时候,崇光穿着新郎袍,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牟家山去了。因为路途相对较远,又要翻山越岭的,跟对方商量过,风俗作了些简化,把迎亲和回门放在一起完成。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形式,婚姻的实质更重要。当完成了还过得去的仪式,崇光与新娘进了洞房,这让崇光突然觉得世界清静了。清静是世界本来的样子,结果人们加上了各种繁琐的仪式,让这个世界变得喧嚣。但一时,在独自面对新娘时,崇光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崇光望着床头上的两只红烛,正闪耀着灼人的火光,没来得及燃烧的热蜡,化成点滴泪水,在悼念新郎新娘即将逝去的少年气息,在今晚,他们将变成真正意义上顶天立地的男人女人。这新房并不大,瑞熹把五柱三间中的左厢房专门布置出来的,与瑞熹他们的房间隔着堂屋,这样小两口才有了相对隐秘的空间。但这穿斗式木房的空间过于通透,隔音效果不好,年轻人并不容易施展手脚。
紧张羞怯的不仅仅是新娘,崇光也这样。没有恋爱过,没有交流过,需要先结婚再了解,让双方都异常沉默。崇光本来就不是啥灵气四溢的人。新婚第一夜,就在寂静无声中过去。
新婚第二天天不亮,崇光还是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虽然是农闲时节,没有农活可干,但崇光仍然重复着老三样:上坡拴牛羊——上次没卖掉的母羊又下了一窝仔,两只小羊羔,那头力气大的水牯牛也还在;下河挑水;帮瑞熹砍编箢篼的竹子。新娘子牟琳也很懂事善良,大早就起来摸索着到灶房开始做饭。
崇光结婚对瑞熹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家里多了个年轻女人,不需要他再做饭了,其他的则仍然是一层不变。几天过后,瑞熹才找到机会跟妻子汪氏讲:“不对劲啊,这崇光都成家了,怎么还是个大男孩模样。”
汪氏接过话头:“我虽然身体不方便,但脑筋还没糊涂,崇光和他媳妇有什么问题吧,没有圆房?”
“嗯,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一定就是问题。按理说,新婚第二天,崇光是无论如何醒不来的,但他就是不恋床,媳妇也是,第二天应该是走不了路的,但她健步如飞。看这姑娘的样子,也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我得找机会开导开导崇光。”
“我也找机会跟媳妇摆谈摆谈。”
汪氏与新媳妇的谈话比想象中来得快。就在瑞熹跟汪氏谈完的当天,新媳妇牟琳给汪氏倒开水喝,汪氏先开口:“小琳,你看我这不中用的样子,你也别笑话咱家。我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们日子还长着呢,你有什么打算。”
“娘,你别这样说,我嫁进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请娘放心,我会好好的操持家务,做好崇光的贤内助。”牟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新环境下的羞怯让她略微有些脸红。
“恕娘直说,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古话就说,多子多孙多福寿,咱都是女人,不生孩子的女人,就像孵不出鸡仔的寡鸡蛋,会被丢弃的。”
牟琳涨红了脸,脸羞得无地自容,低下头去不说话。
汪氏继续说道:“崇光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没有做过那些逾规逾矩的事,有些事你还得引导一下他。身体是我们女人的,如果内心抗拒,不愿跟男人亲近,那男人也没办法。我知道,你娘死得早,有些事没有教过你,我跟你讲过了,你就要好好揣摩。”
瑞熹则在傍晚崇光到山上去牵羊回来的时候,跟他讲的。
“崇光啊,你现在也成家立业了,你跟我说说结婚后和结婚前有什么不同啊,爹给你讨的媳妇还合你心意吧?”
“有媳妇好是好,就是晚上睡觉太挤。”
“挤啥,挤起来不是更暖和么?人家都在说,讨个媳妇来渥脚呢。”
“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本来以前我喜欢裸睡的,现在都穿着衣服睡。”
“你呀你呀,你就没有特别想要抱着媳妇睡,做点其他什么事?”
“她鼾声大,晚上总被她吵醒了,耽误我瞌睡,真是的。”
“你这个榆木脑袋啊,真是丢脸啊!你这话说出去,不得让别人笑死!把裤子脱开!脱,马上脱!你不脱我帮你脱!”
“爸,你要干嘛!”崇光死死抓住裤袋,生怕瑞熹真的来脱自己的裤子。
“我就要看看,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那尿尿的地方就是尿尿的吗?你不知道那还是用来传宗接代的?这样好的天气,又没啥重活,你今天要是还不能好好当个男人,我就把你废了,要你这把儿干啥!”说着,这瑞熹就操起砍柴的弯刀,作势要动手割的样子。崇光吓得跳了了起来,一溜烟跑了。瑞熹还要对着崇光的身影喊:“明天早上,你不睡到十二点敢起床,我把你骟了!”
晚上睡觉,崇光早早就躲进了房间,他在想自己这尴尬的处境,该怎样跟媳妇讲。媳妇牟琳也没啰嗦,吹灭了等,脱光衣服拉着崇光就钻进被窝,崇光一下子都有要窒息的感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在堂屋里,瑞熹正站在凳子上,想透过板壁的那一丝缝隙看看崇光到底有什么动静没有。毕竟这崇光老实,要真以为自己要骟了他,留下啥心理上的症结就不好了。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瑞熹屏住呼吸,听听里边的声音,当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声,并有咬住被子的声音,以及沉重的喘息声,方才停止了偷听。有的事本来是天生就会的,但这崇光,也还要费很大的劲去教,哎,娃娃老实了,就是让人操心。
第二天,崇光真老老实实待到了十二点才起床,媳妇牟琳,则是整天未起。瑞熹与妻子汪氏相视一笑。瑞熹整天都心情舒朗地做饭,干活。当瑞熹把牛赶到洛安江饮水的时候,他看到的洛安江,终于是那个和蔼慈祥的洛安江了,河流似乎都在向瑞熹低声朝贺,瑞熹呀瑞熹,恭喜你,就等着抱孙子吧!下到河边的镶嵌了石板的路,也变成了金光大道,而不是那条充满了血色的路。
瑞熹不经意间又触碰到了当年的痛,崇桦,要不是当年的那场灾难,现在也有三十了吧,孩子也应该几岁了,自己也早当爷爷了。那一场血光之灾,死了那么多人,洛安江的河水都被染得通红,那断臂残肢,曾多少次在瑞熹的梦中出现。瑞熹曾经无法救赎自己,就算是三个儿子出生,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不能走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囹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良药苦口,所以时间是苦的。心里的苦总有尽头,瑞熹现在需要打起精神,努力振作起来,与颓丧作告别。瑞熹当然不会经常去偷听儿子和媳妇睡觉,那是变态的行为,他本着的是扶上马、送一程的姿态。事实上,生活很快进入了正轨。崇光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以后,每天都神采奕奕,牵牛放羊也时不时暗暗偷笑,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