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胜非到任建康刚刚两月,几乎每日门口都会有一帮人,想要拜访他,这可愁坏了守门的守卫。
“这位小哥,烦请你通报一声,我有重要事情。”
李守礼面对比他小了几岁的守卫,笔直的腰不得不躬下几分,露出谦卑的笑容。
年轻的守卫面对这个几日来天天守在门口的李家嫡长子,显得有些不耐烦,敷衍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家老爷到地方考察去了。你就回去吧,哪天我家老爷回来,你再来。”
李守礼握着守卫的手,悄悄的将银票塞进守卫手里,“小哥,您就行行方便,我真的有急事。”
守卫收回手,将银票捏在手里,看着面前的李守礼,露出复杂的眼神,在李守礼耳边低声道:“我就给你说实话吧,我家老爷自从上任以来,天天都有人想要拜访他。老爷知道是你们这些商人想要套近乎,不胜其烦,吩咐咱们,一个不见。”
“可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
“老哥,你来了几天,我都认识你了,你是李家的大公子吧。你爹也来了几回,也是没见到。我家老爷公事公办,一切按律法做事,你也别为难我了。如果我贸然通报,老爷发现你是商户,我小则受责罚,大则连饭碗都丢了。我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要供养啊。咱们都不容易,就不要互相难为了。”
李守礼露出失望之极的神情,转身就要离开,忽然又回头望着守卫,“小哥,有没有什么办法,见到你家老爷。”
守卫轻叹一声,“没有。”
李守礼转过头,暗中长长吸了一口气,心里生出一股屈辱和绝望,几日来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他两眼发黑,两腿就像灌铅,一步一步艰难的行走,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以前殷勤打点的官吏,事到临头,要么是明哲保身,要么是落井下石,白花花的银子,都养了一帮白眼狼。
李家该怎么办,李家要完了吗。
迷茫中,他感觉身体一震,清醒过来,才发现与人撞在一起。
老者揉了揉肩头,问道:“这后生,你走路可要小心些,这大街上车马多,小心撞了你。”
李守礼见这行人是两位须发飘飘的老者和一位靓丽的女子,连忙弯腰拱手:“冲撞老者,还请见谅。”
赵鼎笑道:“罢了罢了。”随同李纲和李倩不再理会这后生,朝着朱胜非门口去了。
李倩回头看了李守礼一眼,在李纲耳边嘀咕道:“爷爷,这人好生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李守礼与守卫的一幕被三人看的清清楚楚,应该又是套弄近乎的商人之流。在大宋,每当新官上任,这一幕处处都在上演,他们也曾经亲身遭遇过,已经见怪不怪。
三人到了门口,守卫也是一个人精,见三人长相气质都非俗人,立刻迎上去,问道:“三位,你们有何事情?”
李纲是个大嗓门,向守卫叫道:“我找你家老爷朱胜非,让他快出来迎接,就说故人相仿。”
守卫见这老者这么大的口气,不敢耽搁,飞快的朝门内跑去。没过一会,只见又一老者在一位年轻公子的搀扶下,迈着小跑,急冲冲的朝门口而来。
“人在哪里,在哪里?”老者急切的四处张望,当看见门口站在的李纲和赵鼎时,眼神大亮,直接就甩开年轻人,冲了过来。
“哈哈哈……”
三老人见面,互相拉着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畅快的大笑起来。
“走!今天不醉不归。”
“好你个小气鬼,这是赶我们走吗。”
守卫暗中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幸亏自己还有些眼力劲,得罪了这两位,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守礼矗立在原地,刚才这一幕被他看的清清楚楚,他现在无比的后悔,为什么不和这两位老者套套交情,说不得自己就能见到朱胜非了。此刻,他一股勇气从胆边生出,迈开大步,朝着门口狂奔而去。
“朱大人,晚辈有要事!”
刚冲到门口,早被守卫们按倒在地。看着朱胜非一行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守礼被牢牢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发出不甘的嘶吼声。
主客落座,三人乃是朝廷故人,年纪相仿,而且都曾经在朝廷中枢任职执政,此时却在这建康府再次相见,都唏嘘不已。
三人中,赵鼎比朱胜非李纲都小两三岁,经历却也丰富,朱胜非现任的建康知府、李纲的江南西道安抚制置大使,他都曾经担任过。茶水在手,为了让两人少走弯路,开始分享起这两地任职的经验。
三人聚在一起,从朝廷内政谈到对外用兵,从军国大事到地方吏治,有说不完的话。
年轻公子为大家端茶倒水,不谦不卑,举止得体,与李倩侍奉在旁,也对朝中之事和宋金局势了解了许多。
夕阳西落,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赵鼎看着朱胜非身旁的年轻人,问道:“藏一兄,这位可是令郎?”
朱胜非脸色愁苦,伤心得合不拢嘴:,一脸嫌弃的道:“这是我最小的儿子朱汉卿,由于太过放纵,成了六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今科科举才中三甲,才得了个一百三十三名,简直丢我朱家的脸。”
这句话在李纲和赵鼎听来,怎么也像是在炫耀。
进士科每三年举行一次,每次录取人数不到两百,能取得进士身份,就迈出了仕途的第一步。相信有朱胜非的身份加持,朱汉卿将来仕途一片光明,最低也是一州知州。
而且,朱胜非的前五个儿子都是进士,现在都已经在各地担任官职,前途不可限量。
“令郎可有任职?”李纲看了一眼一旁挺立、一表人才的朱汉卿,问道。
朱胜非摇头:“朝廷给了他两个去处,一是翰林院庶吉士,二是到湖州担任知县,不过都被我拒绝了。他呀,因为年纪最小,我也没有多少精力去管教他,导致他性子还有些轻浮急躁,还需要历练历练。”
李纲又瞥了一眼旁边伺茶的李倩,突然问道:“藏一兄,令郎可有婚配。”
“尚未婚配。倒是有不少人前来说媒,不过都被我拒了,他事业没立,还不到成亲的时候。”
李纲的话刚一问完,就感觉到一股杀气。他偷偷的瞄向李倩,只见李倩面露微笑,牙关紧咬,一股凌厉的余光斜视着自己。
朱汉卿的目光与身旁的李倩打了一个照面,都不约而同的移开。
朱胜非没有注意到李纲爷孙俩微妙的表情变化,看向赵鼎,长叹一声:“元镇啊,现在我与伯纪都被贬到地方任职,现在朝中是你和张浚执政,一切都看你们的了。张浚还算是一个能臣,希望你们俩为光复大业,紧密合作,劝说官家坚定北伐之心。”
赵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瞥了李纲一眼,悠悠的道:“藏一兄,你年纪虽大,却也是老骥伏枥。有些人呀,雄心壮志已经被磨掉咯。”
“哦?”朱胜非自然明白赵鼎说的是谁,他看向李纲,“伯纪兄,这是为何?”
李纲感慨道:“我最近啊,遇到一位奇人,他说的话,老夫当初也是愤怒不已。然而后来越想越有道理……”
于是乎,李纲将买船打渔体验生活,又偶遇李守仁的事情,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听得朱胜非不断皱眉凝思。
赵鼎只是看了李守仁写出的诗词,却没有完整听过李纲与李守仁相遇后说出的话语,这时候的他,也是目光迷离,一时间,所有的是非观念都凌乱了。
“李老头儿!你得想办法将这人给我找出来,我要当着他的面,理论出一个是非曲直出来。若是他说不服我,非要定他一个大罪!莽夫以刀棍杀人,此人却以言论发出诛心之论,乱人是非,此人之罪,罪不可赦!”赵鼎厉声呵斥道。
李纲在三人中,是唯一见过李守仁的,此时不禁替李守仁辩解:“赵老儿,你别忘了,用政杀人,一纸官文,杀人无数,还让被杀之人不明究竟,谁的祸害更大!”
李倩帮三人掺茶,板着脸,显得有些不快,插话道:“事理越辩越明,赵相,你这是想以强权压住人悠悠之口吗!若是你是对的,为什么害怕别人说话。”
赵鼎从来没有见过李倩用如此口吻和他说话,也从来没有见过李倩称他为赵相,这关系明显是生疏了,也看得出这个平时聪明文静的女孩真的是怒了。
“倩儿,这是你赵爷爷一时激怒的话语,你不要在意。当初爷爷还气的动手了呢。”李纲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孙女生气,现在连忙提赵鼎辩解。
李倩掺茶的时候,故意漏过赵鼎,赵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过了,讪笑着向李倩道:“倩儿,我刚才说话一时冲动而已,你别见怪。事理越辩越明,到时候呀,我也要找他好好听他说说,正所谓言者无罪,听者足戒。拒绝纳戒,这是断了言路,昏聩之人才会如此。”
李倩面色稍和,替赵鼎掺茶,赵鼎擦了擦额头。
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听了李纲爷孙对李守仁的吹捧爱护,心里醋味弥漫。能得这位朝堂中德高望重的李纲的称赞,是无数读书人的荣耀,能得这位连赵鼎都要让三分的靓丽女子的维护,无不是青年才俊的梦想,自古才子佳人,都是美谈。
因此朱汉卿显得一脸不服气,自己也是堂堂进士,也没有见到两人对自己的称赞,反而对一个没有功名的同龄人这么重视,这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要知道,他进士可是考的策论,对天下大事的评判,可是得到朝廷认可的,等到有时机,非要想他讨教一二,他有信心将那不知姓名的年轻人驳得哑口无言。
朱胜非端着茶杯一言不发,时而恍然,时而眉头紧皱。
“藏一兄,那青年说的话,你怎么看?咱们在朝廷为官,不知民间疾苦,这民众的想法真的是不在乎谁的江山吗?”
听了李纲的话,朱胜非不由想起江州失陷的情形。
金人攻陷江州,溃败的宋军大肆抢劫逃难的民众,民众奋起反抗,与官兵杀在一起。更有甚者,还有的人替金兵通风报信,截杀宋军。
这自相残杀的一幕,虽时隔多年,仍然历历在目。多少年来,他一直想不通,同时宋人,不去对付异族金狗,反而会互相残杀。这年轻人的话,让他醍醐灌顶,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朱胜非手中的茶杯倾斜,茶水打湿了他衣衫,尤未察觉。
“藏一兄,藏一兄……”随着李纲的两声呼喊,朱胜非这才清醒过来,他放下茶杯,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苦笑道:“这年轻人对人性居然看得透彻,有机会,我倒要好好的拜访一番。”
朱胜非看了看窗外,放下茶杯,吩咐朱汉卿出去准备晚宴。
朱汉卿刚走出会客厅,一小厮迈着小跑,匆匆忙忙的朝他跑来。
“小六,什么事。”
小六来到他面前,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少爷,魏公子派人来,约你今晚参加秦淮河边的诗会,后日再到花月楼喝酒。”
魏公子是朱汉卿新结识的朋友,年纪相当,建康本地人,出自官宦人家。朱汉卿在花月楼喝酒时,偶然认识,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朱汉卿板着脸,看了一眼会客厅的门,一口拒绝了:“家中有贵客,你告诉魏程理,改日再去吧。”
小六对朱汉卿的回答,好像早有预料,神神神秘秘的道:“听说有不少从临安来的才子,专门参加江宁的诗会,后天还去看花月楼的花魁清瑶姑娘。”
小六口中的江宁,就是现在的建康。建炎三年,赵构改江宁府为建康府,本地人还是习惯性的成为江宁。
朱家家教甚严,在父亲的管教和影响下,不敢表现出对这些风花雪月的兴趣,然而作为生理正常的年轻男人,谁又不向往男女之情呢。再加之一想到那些临安的才子在花魁面前表现出风流倜傥的一面,就心疼得难以自拔。
早就听说花月楼的花魁清瑶绝色无双,现在还没能一见。争风吃醋是年轻人的本性,朱汉卿轻轻的捏着下巴,长时间的踌躇后,终于下定决心:“你告诉他,今晚就不去了。后日准时赴会!”
……
秋娘洗完了碗筷后,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匆匆的下楼,李守仁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
李家大院的人多数人已经入睡,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又少了许多,暗淡的灯光将曲曲折折的道路照的模模糊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让偌大的宅院显得更加安静。
“少爷,今天晚上到哪里去。”
“瞎逛吧。”
“现在戌时了,咱们可不能玩的太晚。”秋娘表现得像一个啰嗦的母亲。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建康城虽然刚刚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作为现在大宋的最重要的城市,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出了宅院大门,很顺利的找到一辆马车,车夫热情的问去哪里,李守仁只说是随便逛逛。
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长相精明,能说会道,对建康城的布局如数家珍。
“这位公子,俺刚才看着你从李府出来的,是不缺钱的主,俺们呀,明白爷要做什么,这去秦淮河边逛逛,那里是可是男人的天堂。再说今晚有诗会呢。很多青楼女子都会上台表演。”
“这位大哥,听你说话,好像不是本地人呢。”
“这位公子好眼力。俺是汴京人氏,九年前呀,兵荒马乱的,老婆孩子都死了,跟着活下来的乡亲逃难到南边讨一口饭吃。现在俺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一名车夫。”
李守仁坐在车内,听着车夫说话爽朗,丝毫没有为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问道:“你是背着你们知府出来揽活的吧?”
“公子这就错了。咱们知府是很好的一个人,允许俺们没事的时候,出来找点私活,赚点钱养家糊口。”
秋娘将身子搭在李守仁肩头,问道:“你又成家了吗。”
车夫笑道:“嗯。逃难的路上,遇到一对孤儿寡母,一路上我经常帮助她们,一来二去就有了好感。到了江宁,大家都是落难的,她需要人出去赚钱,我也需要一个人帮着做饭洗衣,就走在一起了。前些日子,知府到了在咱们江宁,我就应聘,成了府上的车夫。”
“你……你想你死去的妻儿吗。”
“怎么不想。但是呢,人要往前看,自己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奠。小姑娘,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车夫说话的声音突然有些干涩。
李守仁轻轻的捏了捏秋娘的小脸,在她耳边低声道:“多嘴。”
车夫突然沉默了下来,再也不主动说话。
马车平稳而飞快的行使着,不到两刻钟,到了夫子庙。车夫停下马车,乐呵呵的道:“公子,马车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也是本地人,知道路吧。”
秋娘掏出一串铜钱递给车夫,车夫连忙鞠躬道谢,驾着马车又去揽活了。
过了夫子庙,转过一个拐角,突然前面灯火通明,喧嚣的声音隐隐传来,前面便是建康城最为繁华的秦淮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