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昨日已变。
人有心事,不独愁,孤身不向隅。
周文索性去修车。
车轱辘拿龙两块,白赚四十八。
周文存款从一百九十二回升至两百四十元,又可以多活一个星期不捱饿。
坐在隔壁村的修车店里,他呆呆地看电视里那霸气外露的汉子站在楼下高喊:“安红,俄想你,安红,俄想你……”
九十年代的风穿过屏幕吹出来,触发周文前世那些关于九七年的记忆。
如那浪花儿朵朵,从心湖里泛起,
翻腾着、跳跃着……
这一年,国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岛建起了一个新政府;也是这一年,国家又在西南重组了一座新城;还是这一年,光明工程启动,国家给边远山区七千万无电人口中的八百万人民送去了光明;又是这一年,国家在席卷亚洲的金融大风暴中屹立不倒……只是生命总有尽头,这一年,正要扬帆远航的船痛失舵手……
这一年,还是另一大时代的开端。
张朝阳有了搜狐,王志东成立四通利方,张小龙建了foxmail,丁磊开设了163邮箱,妥妥的互联网元年啊这是。
一九九七,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十二亿人口,九百六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六百六十八个城市,五百三十五万八千个村庄,可以发生的故事有很多。
这一年,
国企改革,国退民进,民营企业蓬勃兴起,全国掀起新一轮经商热潮。
这一年,
一个灵魂从二〇二四重回这个激荡岁月,将要重新开始他的人生旅程。
这一年,
在中原大地上的这座城市里,周文从刚上班的公司辞职,怀揣两百大元。
前世的他,直到大半年后才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在一家合资企业做销售。
那时的他,已经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人间冷暖,事后反思,也承认当初的辞职决定下得多少是有些草率了些。
他本可以骑驴找马的,结果……
好吧,宏大叙事改变不了周文在现实面前的差距,他只有两百四十元!
其中有四十八还是他诓来的。
“唉……”周文哀叹。
活着都不容易,蛋糕更无从下嘴。
周文仿佛看见一个小人,轻轻探手取走他嘴边的甜美蛋糕,还贱贱的说:
“蛋糕,不是你的——”
尼玛!
“九儿永不言败!”周文举拳高呼。
然后……一片寂静。
周围人齐齐注目,像看傻逼。
某人当场社死。
正给车轮儿拿龙的修车师傅猛一个哆嗦,嘎吱一声,拧断一根辐条。
“算我的。”周文忙道。
“一块!”
“中!”
肇事者满口答应,暗自心疼。
边上蹭电视看的喝茶老头儿转头看看周文,说:“年轻人,失恋了吧,我注意你有一会儿了,盯着电视都不错眼珠儿。遇事想开些,失恋嘛,没啥大不了的,你还年轻,东边日头一大堆呢,有的是机会。追女人,你得跟这位学学,”他指指电视,“得有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儿,我看你刚才那样就不错。”
周文腹诽:老子谢谢你哦。
“谢谢大爷,我听你的。”
“哎!这就对喽。”喝茶老头儿老怀大慰,自觉挽救了一位颓废青年,很有成就感,“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嘛,你是个好小伙儿,听劝,不像大爷家那小混球儿,一脖子犟筋,愁得我呀……五脊六兽的,偏老太婆还由着他,唉……你说不就是没了工作嘛,有啥大不了的,咱社会主义社会难道还能饿死人?”
饿不死。
但事关饭碗,憋屈是一定的。
“哦?家里大哥是……”
“二砂的!”老爷子很骄傲地说。
但随即肩膀一塌,又叹气道:“老实讲,这事也挺窝心的。你说那么大的一个厂,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五六年建厂时总投资都有一亿五,请德国人设计,厂房那叫一个漂亮!烟囱都有六十四米高。八零年代的时候效益那叫一个好!前几年还上市了呢,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嘛你说。”
二砂,是老绿城人永久的记忆。
共和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重点工业项目,五三年筹备,五六年建厂,六四年投产,主要生产陶瓷、橡胶、金刚砂等各类磨料模具,八零年实现年产值近亿,成为当时全国最大、最重要的综合性磨料磨具生产企业,火了整整一个年代,九三年改组上市后就每况愈下。
现在,二砂应该在经历重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花无百日红嘛,您老也想开些。再说大爷应该是本庄的吧,守着宝地家里大哥愁啥嘛。”
“唉!还不就是对象吹了嘛。”
噢……明白了。
八十年代,二砂工人是相亲市场里的抢手货,绿城姑娘人人以嫁给二砂工人为骄傲,可谓趋之若鹜,吃香得很。
连带的,西郊的人都能沾点荤腥。
现在嘛,自然是避之不及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毛病。
周文看看老爷子:
“大爷,您总有六十了吧?”
“七十有二啦!”老头儿很自豪。
“那大哥咋还……”周文恍然大悟:“噢噢噢……我明白了,大爷您厉害呀!”
周文高举大拇指。
“厉害?厉害啥嘛,土都快埋到脖颈了。”老爷子似谦虚实骄傲地说。
见他脑筋一时没转过弯儿,修车师傅看看周文,好心提醒老头儿说:“赵叔,你都七十二了,志国兄弟才开始找对象,婶子怀他的时候总得有四十大几了吧……”
喝茶老头儿一下明白过来了。
“沃日!”
他一拍大腿,对周文说:“老汉看走眼了,你小子原来也是个坏种!”
“大爷瞧你说的,说您老当益壮还还有错了?您刚不是还说东边日头一大堆的嘛,我觉得很有道理呢,您回去也劝劝大哥,不就是追女人嘛,让他多跟电视里这赵小帅学学呗。”
周文指指墙上挂着的电视。
“我靠?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哈哈哈……”
终于报了一箭之仇,周文哈哈笑着起身,给老头儿和修车师傅分别让烟。
老头儿大慰:
“还行,知道敬老,算你小子有些良心,啊哟,红中华!伙食不错嘛。”
周文忙谦虚:
“哪儿呀,我哪有钱买这个。”
“别人送你那就更了不得了。”
“不是别人,未来老婆,一家人。”
李妙妙给的,是一家人没错。
他其实是在低调炫逼,仇报当场。
效果非常显著。
“沃日!”老头儿大骂:“你小子竟还真是个坏种!小小年纪竟这么记仇。”
“哈哈哈……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这倒是。”老头儿承认。“那就再来两根儿,说啥也得补补你大爷我的精神损失。”
周文把半包华子全拍给老爷子。
“下次再见,孝敬您老一盒整的。”
终于爽了。
告罪过后,推车走出修车铺。
人还没走出去太远,忽然传来一阵对话,听着似乎是从修车铺飘过来的。
喝茶老头儿追忆往昔:
“傻逼青年呀,像我当年,真好。”
修车师傅:
“志国不也是嘛,两人年龄差不多。”
喝茶老头儿叹气:
“差远了,那憨货是青年傻逼。”
修车师傅疑惑:“有区别?”
喝茶老头儿:“傻逼青年一朵花,青年傻逼豆腐渣,你说有没有区别。”
修车师傅合理推测:
“赵叔,志国……不是你亲生的吧?”
喝茶老头儿大骂:
“赵有志,你个龟孙!”
周文忽地哈哈大笑,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修车铺子,心说这老爷子太逗了!
咦?不对!踏马的不对呀!
周文猛的转身,再去看那修车铺,两处距离怕不是有十几二十米那么远。
那他是怎么听到他们说话的?
凝神细听,远处村庄那里的嘈杂人声忽的涌来,差点顶了他一个跟头,忙试着去转移注意力,好了很多,不信邪的再又凝神,那嘈杂人声又涌了过来……
成顺风耳了,邪了嘿。
立身原处琢磨了一会儿,想找出些许因由,但终不得要领,于是作罢。
还有不少事儿呢,饭碗要紧。
至于时代之所谓机缘……
香甜可口的蛋糕喂嘴边却吃不上,他是有些郁闷,但也只是暂时吃不上。
重生是他最大的依仗。
周文相信,通过虚心和奋斗,他未来可期,不说进军互联网啥的,他也没那本事,但搞点钱买点股票,还是没问题的。能让东哥马哥他们拉套儿,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他不会对未来焦虑。
大不了就从了那李妙妙吃软饭呗。
又不吃亏。
重活一回,周文有充足的自信软饭硬吃,搞定那李乾坤。逼急了老子先送他个外孙,挟子谈判,就问他怎么办!
前世他都没想到这一招儿。
但是周文不愿放弃他最后的倔犟,所以他得想辙,用这两百多元撑到再次找到新工作,然后尽快挣到他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才是他通向美好未来的真正门票,插班重生的正确打开方式,是重要且紧急的关键任务,得赶紧办。
雨逐渐的停了,天色有些暗。
夜来了。
各条街巷里涌出一辆辆铁皮柜车,台面上摆着锅灶、凉菜、卤肉、面点等各种小吃,迅速占领各自场地,接灯、开火、吆喝……长街迅速地热闹了起来,很有些灯火辉煌的意思。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呀……
这里的每辆铁皮柜车背后,应该都有一个或者两个家庭,简陋的铁皮柜车或许就是他们所有收入的来源,养活全家人的根本,也差不多是唯一的出路。
没经历过九七、九八这股大潮的人们,根本难以想象,此时此刻,这些家庭的心里有多么的困惑、无奈与恐慌。
时代的每一粒灰,落到个人身上,都踏马的是一座山啊,能压死个人呐!
再看看已经延伸至大马路上的那一个个夜市摊位,周文长叹了口气。
乱感慨无意义,走了。
周文推车回宿舍。
路灯映出他的背影,长长的。
前方,阑珊灯火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