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这天气越来越冷。
六殿下和世家大小姐世绯绾早在林寒酥婚事前就已经定亲,此时圣妃张罗着筹备了许久,如今终于到了成婚的日子。
秦意和林寒酥一同坐马车去赴宴,林寒酥一上车就睡着了,途中无论车怎么摇晃,她都没有醒来。
她的睡功从来都是一顶一地好。
借此机会,秦意端详了她许久。
她的脸小,鼻子也小,嘴唇很薄。
秦意儿时常常见到圣爵很多次,她长得确实和圣爵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略大,脸型更圆一些,一副还未长开的稚嫩摸样。比起圣爵的剑眉星目,她的面相有一种弱弱的无辜感,娇娇气气地惹人怜爱。
可惜,人一点都不可爱。
他们二人到的还挺早的,坐了好久,这府邸才热闹起来。
到了六殿下的府邸,林玉墨没有怎么和林寒酥说话,只是偷偷抓了一把糖塞给林寒酥。
林寒酥很受用,真就一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吃糖了。
四殿下来时身边,还跟着南璃国质子慕容故。
他们一来,林寒酥将二人扫视一遍,眼尖地盯住了林遇水腰间的那块玉佩。
她冲到林遇水面前:“这不是阿娘经常把玩的那块吗?”
“不错,前日我给阿娘请安时,她随手赠我的。”林遇水轻描淡写地说。
林寒酥看着那玉佩红了眼,咬着牙问到:“她就这么给你了?”
林遇水不明白,就一块儿玉佩,林寒酥怎么一副很在意的样子。
眼看着林寒酥盯着那块玉佩,恨不得伸手抢过去,旁边的慕容故上前拦在她面前。
“八殿下!圣后向来更疼爱四殿下,你不是不知道。既然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要执念了。”
林寒酥看向慕容故:“你……啊,这是在护她?”
秦意隐身在一边看戏,悠闲地抿了一口茶。
早就听闻慕容故刚来灵国时,就和林寒酥交好。可如今两国有意和亲,慕容故却更倾慕四殿下。
另一边,林寒酥先前那般讨好圣后,都不得圣后一个好脸色。圣后却能将爱惜之物赠与林遇水。
这么一看,林寒酥还挺可怜的。
那晚,林寒酥同样一个人坐着马车走了。
秦意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变傻了,来的时候就不应该和林寒酥坐同一辆马车。
半夜,天公作响。
秦意从睡梦中惊醒。
他从小怕打雷,如今打雷闪电见多了,他适应了一些,不再露出胆怯的样子。
但是这大雷还是让他心有余悸,睡不着觉。
他起身想找阿三来陪陪自己,忽然想起来,今天他又找朋友借马回府。结果对方要让阿三去帮忙做事才肯借,今日阿三就没在府上。
算了,他起身缓缓拉开门,想找找其他仆从。
能找着个活人就行,只要看着一个活人,秦意就觉得心安。
他一开门,外面风雨交加,却看见有一间屋里有亮光。
秦意心想这府中难道有自己的同道中人,撑了一把伞快步过去。
他悄悄进屋,昏暗的烛光下,摆满书卷的案台前,他看见了林寒酥的脸。
林寒酥脸颊红到耳根,应该是喝醉了,半眯着眼看了看秦意,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自顾自地提笔,写着字。
外面的雷声停了一会儿,但是风还在吹,雨还在下。
她写字写的极快,须臾间,就写满了一卷。
她轻轻推了推,案台上的纸张摆不下,散落一地。
秦意俯下身,想捡起地上的书卷。林寒酥一下扑上来,把纸张护着,狠狠地瞪着他。
他收回了手,不碰就不碰嘛,他又不稀罕。
林寒酥喝醉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从铺满纸张的案台上,翻找出酒壶来喝了几口。
她写着写着,有些厌倦了,把笔搁置,眯起眼睛趴在案上。
抬眼,她看见秦意没有离开,仍旧站在那里。
“你来做什么?”
“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
这时窗外天光闪烁,又开始打雷了。
“轰隆!~”
听见打雷声,林寒酥突然坐直了。
她跑到窗边,窗户一直是开着的。她蹲着窗边,看天上的闪电。
“你在做什么?”秦意诧异着。
“看啊~”她仰起满是醉意的脸,“多亮,多帅啊,好像能把天劈开。”
秦意:“……”
她看着闪电,像看烟花一样,眼里闪过惊艳。
“八殿下……小心被雷劈。”
林寒酥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雷声又停了。
“如果死了,就没有……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秦意有些语塞,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殿下珍重。”
一声“珍重”,她听后笑了声。
“四姐姐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臣,只是不愿行苟且之事。”秦意说。
如果他同林遇水离开,就不能再待在灵国,至少不能待在京城。
他自然有他要留下来的原因,不过他不会和林寒酥说。
那晚林寒酥喝醉到五更天,第二天午后才起床。
她起床第一件事——当然是好好吃一顿。
“煮点瘦肉粥,再蒸些菜包,我觉得肚里不舒服。”她吩咐鱼娘,言语冷静有些不似先前,“准备一下,我过会进宫去。”
秦意悄悄同她一同入宫,之后林寒酥独自去找圣后。
林寒酥去得急,另一个宫女将秦意引到五殿下处。
快到日暮时分,秦意问起:“八殿下还没有从圣后那里出来吗?”
“我早派人在圣后宫外候着了,寒酥儿出来,应该会过来这里才对。”林空絮一边做着手里的绣品,一边说着。
“什么事,要说这么久?”
“你不放心,过去瞧瞧呗。”林空絮用打趣的语气说。
“你觉得我会关心她?我和她可不对付。”
“呵。”林空絮轻喝一声。
秦意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知道林空絮的耳目遍布宫中,林空絮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照着她说着去找林寒酥,先去到圣后宫前。
“什么?八殿下,早就离开了!”
“不错。”
“她去哪儿了?”
“老奴不知,但看方向殿下她是往御花园去了。”
秦意顺着方向寻去。
一路走来,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秦意开始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他只能继续找着林寒酥。
他穿过了整个御花园,终于遇到了一群路过的宫女。
可是他询问林寒酥的下落,竟无一人知晓。
再走,秦意就走到了北苑。
印象里,这里是林寒酥先前所住的地方。如今这里东西被搬空了,一派荒凉的景象。
秦意走近去看了看,房屋有好戏地方损坏又无人修葺,耷拉下几块木板来。
所以,林寒酥去哪里了呢?总不能人间蒸发吧。
他静下来想时,忽然听见了水滴落的声音。
但是这院子里没有井,又这么久没有人住,按理说不应该有水才对。
他环顾四周,最后发现了角落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上压着一块石头。
解开木质的盖子,他为之震惊。
林寒酥一言不发地坐在里面,额前的水滴顺着发丝往下掉。
水缸有一半的水,林寒酥发丝的水滴在水面上才有了声音。
这个季节天凉,水中阴冷。林寒酥的眼神中一片死寂,似乎心早已如同枯木,不怎么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她的嘴唇冷得有些发抖,却一动不动地坐着,连挣扎都懒得动一动。
“你……”秦意开口,自己都哽咽了。
他护住林寒酥的腰,将她抱出来。
他非常反感林寒酥,烦她没有缘由地对他施以暴行。
如果不是他要低调行事,不显山露水,装出一副任人欺凌却无力回击的样子,他自然不会让林寒酥如此猖狂。
可是说到底,他对林寒酥没有达到恨的程度。他这些年见过的恶意太多了,林寒酥做的这些事情如同过家家。
看到林寒酥受欺负,他下意识还是会怜悯。
他脱下自己干的外袍给林寒酥披上,做这一举动时,有水落在他的手上。
抬头见林寒酥红了眼眶,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混着发丝里的水一起落下。
林寒酥看着他,眼泪流个不停,明明他来之前她冷静得可怕。
秦意把她送回公主府,下人们给林寒酥换了衣服,烧了热水。
饭菜早已备好,秦意坐下开吃。
阿三询问:“大人,殿下这是怎么了?”
秦意咽下了一口饭,说:“不知道。”
“啊?不是,您逗我玩儿呢。”
秦意没有再理会他,应付地吃完饭,放下碗筷,走进林寒酥房中。
林寒酥裹着被子不肯下床吃饭,鱼娘在旁边站着劝不动。
“不吃饭?”秦意问了一句,觉得被欺负了就不吃饭真的不至于,语气十分嫌弃。
林寒酥摇摇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迟疑了半天没有开口。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是小心翼翼的,像茫然无措的小兔子。
秦意反倒好奇了,走近了一步问:“想说什么?”
她抿了抿嘴,羞涩得像犯了错的孩子,仍然没有说话。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伸向秦意,想让他再走近些。
秦意有些诧异,缓缓移动过去。
林寒酥拉起他的手,才缓缓开口:“其实……”
秦意:“?”
“……我也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秦意:“……”
“我想问你,今天在宫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秦意:“久未见殿下,便寻了一路,幸而找到了殿下。”
“是你自己想来找我的?”林寒酥微微偏头,有些惊讶。
秦意:“殿下久不见音讯,臣担心殿下安慰。”
林寒酥皱了眉头。
这让秦意有些慌乱,他不会是被她看穿了吧。
但好像没有,因为林寒酥往秦意身边挪了挪。
她好像没有醉酒后的记忆,问秦意:“四姐姐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秦意愣了愣,抿嘴说:“若是我走了,殿下怎么办。”
林寒酥的眼睛微微睁大。
“你我婚事本就被人看低,若是我还逃了,殿下岂不是……(更要被人评头论足了。)”
秦意想着,既然他一定要留下来,得和林寒酥搞好关系,和平相处。
今日林寒酥被困,如果不是他及时找到,不知道林寒酥还要被困多久。
这情况看来,林寒酥并不得势,他按住这个痛处借机施以温柔,不是轻易就能让林寒酥感动。
“既然我与殿下成婚,我自当要护着殿下。”
说这些话,完全是他临时起意,没有事先准备过,还担心被林寒酥识破。
不料林寒酥听后,朝他靠了过来,伸手拉住秦意,语气中带一点俏皮:“真的?”
她居然信以为真?!
“真的。”秦意回答。
“可你拿什么护我?”
秦意看着她真的像是信了,完全放下心来,笑了笑说:“我虽然无权无势,有些东西还是应付得来。”
林寒酥眼眶又渗出泪来,用快哽咽的声音说:“可是我之前那么对你……”
她的样子让秦意看得心里一酸,觉得自己在欺骗无知少女。
他知道,身处黑暗的人最向往光亮。
他用手拂去她的泪,说:“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