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团乌云,将整座县衙笼罩。
那些黑衣人翻过院墙,落地之后从腰间一抽,一把细长的软剑就被抽了出来,随着他们的动作瞬间绷紧,像是毒蛇的獠牙。
那些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高矮胖瘦没有区别,脸上被黑布蒙面,只露出带着凶狠神色的双眼。
他们是极其专业的杀手,相互之间甚至不需要用言语交谈,只是互相打了几个手势便全都明了。
十几个黑衣人,好像并不是第一次来县衙一样,他们十分熟悉地朝着县衙后院的卧房走去。
一路上甚至沿着墙壁,只躲在阴影中走路。
县衙里面并没有多少衙役,毕竟这里是京城,哪里会想到贼人有胆子进入到县衙里面去刺杀县令,这就是谋反逆天的大罪。
当然既然他们是专业的,那县令郭自达的死因不会是被杀,很可能是突发恶疾或者上吊自缢,反正明面上把一切事情都撇清。
“喵——”
除了阵阵蝉鸣之外,忽然有只猫儿从屋檐上走过来,她摇摆着尾巴,发出一声细长的嘶叫。
那些黑衣杀手很快就走到后院,他们很清楚郭自达的卧房在什么方位,于是他们四散开来,把整间屋子全部围住。
然后同时有四个人从打开的窗户翻了进去,两个人朝着郭自达的主卧走去,另外两个人朝着偏房睡觉的方向走去。
他们要保证杀死郭自达的时候,不会惊动任何人,所以就需要先把距离郭自达最近的书童控制住,不论用什么样的办法,至少不能让其发出声响,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走到郭自达主卧的两个人却扑了空,他们惊讶地发现床榻上并没有人,有些愕然的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很快偏房那里就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只有很轻的几下碰撞,甚至如果是不会武功的人,根本听不见那些碰撞的声音。
原本要来刺杀郭自达的这二人也走向偏房,看见另外两个杀手死死地把书童控制住。
后者才刚刚入睡没多久,就忽然感觉到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紧接着当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两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他们都是目露凶光,来者不善。
书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要伤害自己的少爷。
“说……郭……自达……在哪?”
其中应该是为首的一个人沙哑着嗓音说道。他的声音很奇怪,那种沙哑更像是被某种外物破坏嗓子之后留下的。
有些私人驯养的杀手,为了不让他们留下任何的痕迹。就会将他们毁容,并且用开水烫坏喉咙使其变音,将身上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明显特征覆盖或者切除,借此让即使捕抓到杀手的人也无从查起。
这是极其狠辣恶毒的招数,大多数杀手都是年幼时就被人买来刻意驯养,在黑暗的牢笼里面厮杀生存,像斗兽养蛊一样。最后得到的都是冷血无情,只知道听从命令的怪物。
书童虽然面露恐惧,但还算能够稳住心神。他想要尝试着挣扎,可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就像铁钳子一样,将自己牢牢控制住,根本挣脱不开。
他们是来杀害少爷的,我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少爷现在在什么地方。哪怕是死也得想办法保住少爷的性命……
为首的黑衣人从袖口拿出来了足有一寸长的黑色钢针,他在书童的胸口摸索了一阵,然后突然一记刺了下去。
书童顿时瞪大了眼睛。那根钢针好像并没有完全扎入身体,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了如同剜心一般的疼痛,身体开始止不住的抽搐,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哆嗦起来。
瞪大的眼球上,开始一点点被血丝爬满。
他眼眸中原本坚定的神色就像是被暴风吹袭的蜡烛一样,开始左右摇摆,恍惚不定。
一个人说大话总是容易些的,但是要真正做到不畏惧死亡,恐怕并没有字面上那么简单。毕竟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脆弱。
但是书童还是咬紧牙关,他甚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双手原本抓着床榻上的床单,此时因为剧痛而产生的挣扎力道,直接将床单撕裂开来,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扎入手掌之中。
“说……郭……自达……在哪?”
黑衣人伸出一根手指,把那根黑色钢针向下一点点的捅进去,与此同时他磕磕绊绊地说道。
每当钢针落下一点,书童的抽搐和挣扎就会加剧几分,而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的疼痛感又会加上好几倍。
书童几乎是睚眦欲裂。他的眼球甚至有微微朝外凸起,眼球里的细微血管爆裂开,顺着他的眼角开始向外流下红色的“泪”。
“咯……”
即使一直被人捂着嘴巴,他还是发出了几声不清楚的呜咽,但是不清楚那是下意识疼痛的喊叫,还是为了存活下去的求饶。
在为首黑衣人的示意下,一直捂着他嘴巴的那只大手终于撤开,书童此时才能张大嘴巴呼吸,但是因为剧痛,甚至连舌头都在口腔中直接绷直。
“说……郭……自达……在哪?”
黑衣人问了三遍,三遍无论是说话的语调语速,声音的大小都是完全一样,但是书童知道事不过三,所以这一次就是最后通牒。
“卧……”
书童是因为超过常人的剧痛,所以才不能正常的说话,他张大嘴巴喘息着,舌头在口腔中抖动了半天,才说了一个字。
黑衣人甚至还贴心地把他胸口的钢针向外抽出来一点,这样多多少少能够让他减轻一点点痛苦。
“草……”
一旁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却不明白对方所说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一处地名或者是一个屋子的名字?
他们之所以敢来今天来刺杀郭自达,自然不是贸然行事,而是准备周全的。有线人回报,郭自达今天确实在县衙中居住并没有回家。所以他们敢断定郭自达至少还在这座县衙里边。
书童挣扎着想要抬起手,但是黑衣人很快就将他的手臂按下,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而黑衣人看待他的目光,就像看待一只已经被紧紧捆绑,随时准备屠杀的肉猪,只是等待时机而已。
“咯咯咯咯咯……”
明明躺在床上都没有办法挣扎的书童,却弯起嘴角露出来有些可怕的笑容,他发不出笑声,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声音。
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又把那根钢针向下插去,对方怪异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就像是一只被扼住喉咙的水禽。
黑衣人冷血无情,目光打量了一下因为剧痛还在不停抽搐的对方,顶着那根钢针的手指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地向下用力。那根钢针一点一点地刺入对方的身体,为书童带来难以言说的剧痛。
知道那根钢针全部进入书童的胸口。他原本颤抖抽搐的身体忽然停了下来,肢体瞬间僵硬,绷紧得像一块石头一样坚硬,脸颊从苍白转成赤红,在最后涨成紫红色。
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原因,书童此时却挣扎着从喉咙里面挤出来了最后两个字:
“泥马……”
单听这两个字会觉得很奇怪,如果把书童从受到逼迫开始的每一个字全部连起来的话,应该就是他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遗言。
僵硬的尸体慢慢软了下去,从他的五官中一点点地有血珠渗透出来,把他头下的枕头打湿,身下的被褥打湿。
黑衣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仿佛死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木头。
他临走前甚至不忘从书童的胸口把那根钢针重新拔出来,放回到袖子里边。
“搜……查……”
出门后,他用僵硬且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因为他知道郭自达就藏身在这座县衙里,他跑不掉,躲不开。为了完成任务,哪怕把县衙里的每一个人都杀光,也是可以的。
虽然如果真的出现一座县衙里面的人都离奇死亡的话,这就事情就变得无法收场,可这并不是作为杀人的刀——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人……杀……了……”
那十几道黑影瞬间四散开来,就像是准备围捕猎物的狼群,他们会不紧不慢地先把猎物们包围起来,把落单的吃掉,把衰老的吃掉,最后把所有的都吃掉。
郭自达睡到半夜,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是那拍打的力道却越来越强。
“什么事啊……”
他刚刚睡下不久,此时正是困意最浓的时刻,所以只能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现在屋子里面没有点灯,他床前站着人,却实在是看不清楚面目。
“少……爷……”
那是他书童的声音,对方说话的语速很慢,如果不是因为他认识那个声音,绝对不会认为是书童。
“又出什么事儿了?如果又有人来见我,告诉他们明天再说吧……”
郭自达把仅剩的一只眼睛也闭了起来。
他还以为又是像张班头他们一样,又是某个人深夜来求见他,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现在真的是困得不行,所以也懒得去见,嘴里随便应付着说道。
“少……爷……快……”
“好你个锅贴儿……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还来这里烦我。”
郭自达这次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摆了摆手,把书童不停推搡着他肩膀的手臂打到一边。可就是短短的这么接触的一个瞬间,他却感觉到书童的手臂冰凉如铁没有一丝温度。
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拥有的手臂。
“少……爷……快……跑……”
书童磕磕绊绊地说了三遍,郭自达才真正的听见了他要说什么。
少爷快跑……
这四个字像一道利剑一样劈开了他的脑子,把脑海里困倦和迷糊瞬间清扫干净,就好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泼到了脚。
再加上刚才接触时感觉到的异样冰冷的气息。
莫非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这个念头一出,郭自达饶是在这炎炎夏日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颤抖着眼皮,缓缓睁开一只眼睛,书房屋子里面确实很暗,他看不清楚自己站在床前的人长什么模样,但是书童的声音他绝对不会认错……
“少……爷……快……跑……”
书童又重复了一遍,他动作僵硬地把自己的手臂重新放回到郭自达的肩膀上轻轻地推搡着。
这个动作他在每天清晨叫自家少爷起床的时候,不知道做了多少遍。
郭自达一咬牙,直接从床上坐起身来,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眼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阵烟雾一样在自己面前散开,然后消失不见。
“锅贴儿,锅贴儿?”
他喊了几声,可是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根本没有人回应。于是郭自达自己下了床,穿好鞋子走到烛台边,从桌上拿起火折子,把蜡烛点亮。
屋子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样。
可若说是做梦,为什么如此这般真实……如果不是做梦,自己刚才看到的莫非是鬼?
郭自达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他率先拿起放在床头的黄纸鹤。心里几番踌躇,要不要现在就把它点燃。
夏灵官之前说了,如果遇到危难就点燃黄纸鹤,这样东西就能保护自己的平安。
虽然不知道点燃黄纸鹤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对于夏知蝉所说的话,郭自达选择去相信。
郭自达捏着黄纸鹤的一角放在蜡烛上,眼睁睁看着蜡烛的火焰把黄纸点燃,橘黄色的火苗将那纸鹤一点点的吞噬。
而就在此时,他打开的窗户外闪过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本来已经略过此处,但是看到这间屋子里点有烛光之后,又迅速折返回来,手中如蛇一般的软剑轻轻抖动着,随风发出毒蛇吐信一般的声音。
而背对窗户,眼睁睁看着黄纸鹤燃烧的郭自达却没有发现身后的异样。
就在此时,一阵疾风从窗外刮进那道黑影也同时落了进来,他的脚步竟然比狸猫还要轻灵,落在地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手中的软剑绷紧——杀一个文人,只需要一剑就够了。
而且他们可以做到,只在郭自达的喉咙处留下伤痕,这样可以把杀人的凶手栽赃给江湖上有名的快剑高手梅花。
这位梅花剑客,出道不过五年,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只知道他出道时,凭一柄快剑杀死了黄河两岸四名高手,最可怕的是那些人死的时候浑身没有伤痕,只有喉咙处有一道剑痕。
那些可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不说武功第一第二,也是在武林上里排得上号的,居然能被这位梅花剑客只用一剑便封喉而死。
可五年以来,死在这位梅花剑客手下的人,有正有邪,有忠有女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故而江湖传说这位剑客全凭内心喜恶杀人,从不看对方到底是何货色。
江湖上的说书先生把它描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一个喜欢抛人心肝下酒的魔头。
可实际上江湖中没有见过他的活人。换而言之,见过他和他手里那柄剑的人都已经死了。
郭自达正望着黄纸鹤燃烧,忽然感到脑后生风,他出于本能的向前闪躲,那把软剑没有刺中他的后脑,而是因为他下铺的动作,在他的后背上划开了足有一尺的细长剑痕。
他只感觉到后背突然一凉,然后就是隐隐的刺痛感。实际上因为那道剑痕太细太窄,鲜血也只能像水珠一样一点一点的从缝隙里挤出来,把后背的衣衫侵染成红色。
郭自达只穿了透风散热的薄纱白色内衣,此时鲜血涌出来,就像一朵在漫天大雪里绽放的梅花,血的梅花。
“啊——”
他虽然出于本能的前扑救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因为身形不稳直接摔落在地上,把自己已经受伤了的后背和四肢全部暴露给对方。
可惜郭自达不是练武之人,否则但凡是有一个武学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绝对是大忌中的大忌。
对于他身背后拿剑的人来说,对方可以直接选择刺进他的后心,也可以选择先斩断他的手足防止他逃跑,无论如何主动权在人家手里。
而郭自达已经趴在地上,他想要再逃再躲已经没有空间了。即使能够双手用力向前攀爬,他的速度也绝对赶不上背后之人出剑的速度。
人在生死之间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潜力。
郭自达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四肢用力去攀爬地板,身形则是像一条壁虎一样向前冲去,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才能活下去。
溺水的人,哪怕是看见一根稻草,都会伸手去抓住,因为那是生的希望。
最终他攀爬着向前行进几步,然后终于是双手一撑,腰部一用力,就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
后背一开始是冰冰凉的感觉,而现在已经开始火辣辣的疼,因为他剧烈的动作那道原本细长的伤口裂开来,鲜血用更快的速度向外涌出。
奇怪的是,冲进来杀他的刺客却没了动静。
郭自达甚至连回头去看一眼敌人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他慌慌张张的朝门口跑去,连推门的动作都懒得做,直接肩膀一低把木门咔嚓一声撞开,身形径自跌了出去。
而他没有发现的是,在他中剑的时候,从他手里跌落的那枚纸鹤已经完全烧尽,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而那名刺客为什么不趁机杀死郭子达呢?他为什么不趁机刺下去呢……
因为他看不见。
并不是说这名刺客其实是瞎子。古往今来江湖上多少的瞎子刺客是更加可怕的存在。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有一双听声辨位的耳朵,比起寻常人更加狠辣无比。
而这个黑衣刺客之所以看不见的原因,是因为郭自达在他面前消失了。
是的,直接消失了。
在黄纸鹤燃尽的同时,刺客失去了郭自达的踪迹,他眼睁睁看着趴伏在地上的人径直消失,像是一个泡沫炸裂开来的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就不存在。
多年的杀手生涯,让刺客练就了坚硬如铁的意志。无论是金钱美女,***厚禄,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手里这把剑去杀人。
可如今到嘴的猎物居然失踪了。这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即使亲眼所见,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并非是郭自达真的消失,只是作为刺客的他看不见对方而已。
至于夏知蝉留给郭自达的那张黄纸鹤,其实不过就是当初道门掌教张太玄送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灵符。
一张隐身符而已。